这一声“爸爸”也让陈启山心头的忧虑打消了一半，他回头向站在一旁的杨安茹微微一笑，白牙齿露出来，反着夕阳的光，一下子耀了杨安茹的眼。

陈启山回到家打发女儿去洗手间洗了洗手，便帮墨琳将菜端到餐桌上，墨琳抱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陈启山随便找了一个堵车的理由给敷衍过去了，墨琳也没有多加怀疑。

这以后陈启山总是隔三差五地去幼儿园接女儿，墨琳也开了家小店，这件事是陈启山同意了的，虽然在询问意见的时候他曾犹豫了一下，但随即便给了她钱做投资，港式墨琳很感动，她知道丈夫希望自己在家好好照顾家庭，但她就是不甘心像一般女人一样一辈子困在家里，那样她那么多年的书就白读的了，店里的生意还过得去，对于当初选择开服装店，墨琳是狠狠忖度了的，以她独到的眼光，她觉得这座城市正在发展，不久的将来就会更上一层楼，对奢侈品的需求也会大跨一步，墨琳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这在她当年坚持要读书就已经看出来了，李老头在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说过，这孩子要是是个男孩子，她这辈子的路就好走得多，但她只是个女孩子。她不甘心，所以她一直在努力冲破男人和女人之间那层障碍。店里的生意不算好也不算坏，这种状况墨琳早就预料到了，不过她对自己的眼光有信心。这段时间，大家都知道这里有家ONLY，都很好奇，经常到这边逛逛，旁边也慢慢开了几家服装店，慢慢的这条街就做起来了，墨琳便觉得有些抽不开身，经常想着要不要雇个人帮忙，但想想自己的路才刚开始走，前面的路还不知道是否平坦，她不想太冒险，于是她情愿这段时间累一点不要紧，过后就会好的。对于丈夫去接女儿，她以为是为了替自己分担，怕自己太劳累了。墨琳一门心思放在生意上，有时候回到家来，还会跟丈夫讨论生意上的事，有时候陈启山会劝她少操点心吗，她还是控制不住。

渐渐地，墨琳觉得时间越发的紧张起来，经常他们父女俩回到家发现家里冷冰冰黑漆漆的，先开始陈启山还会耐心地在家烧菜，等着墨琳疲惫的身子出现在玄关处，然后帮她卸下身上的负担，渐渐地，他就带着女儿在外面吃了再回家。墨琳回到家发现家里一片漆黑，觉得自己被孤单笼罩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将丈夫和女儿扔进这种孤独里这么长时间，一个人默默地收拾了一下便睡下了。

但是到了第二天，回到自己的领地里，她又是那个女强人了，在各个顾客之间迎来送往，完全忘记了晚上的空虚，或许是觉得这样比晚上要充实得多，她越发觉得这样才显现出自己的价值。回到家的那种对父女的愧疚渐渐地也淡了下去。一家人全都聚在家里的时间只有晚上，但谁也没有开口撕开这黑色的沉默，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连翘很快就从幼儿园毕业了，毕业那天，小丫头一定要爸爸妈妈一起陪着自己去上学，三个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幼儿园门口，才发现在这阵势的对比下，这三口之家其实根本不算什么，差点没找到停车的空位。

因为总来接连翘，陈启山已经和杨安茹很熟络了，在幼儿园门口站着的三个人望着茫茫人海跟车海，正在左张右望，杨安茹款款走过来，跟墨琳友好地打了个招呼，然后领着陈启山经车开到后院，两人停好车回到母女面前，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墨琳见了心里泛酸，低下头问女儿最近他们父女俩都是中呢么多的，问完之后觉得自己好像神经好像太过敏了，女儿抬起头眨巴着眼睛回答道：“我们通常都是在外面吃完饭之后就散散步，然后就回家了啊，只是有几次杨老师跟爸爸聊天聊到很晚，然后就直接带我们去她家了，她做的菜很好吃哦，比在外面吃好多了。”女儿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满是真诚。

女儿后面的话让墨琳的心提到嗓子眼了，她一直安慰自己这不过是普通的家长与老师之间的交流而已，让自己不担心，但嘴还是下意识地问出声：“那你们杨老师家里都有什么人呢？”

“她家里好像就她一个人，反正我没有看到过有其他人。”女儿的童言童语说出来，完全没有理解墨琳心里的纠结，墨琳在脑海里百转千回，见二人已经朝这边靠近了，便不再问女儿这个问题，转而问女儿今天想要爸爸妈妈怎么配合。

陈启山走近，问母女俩在聊什么悄悄话，他的脸上带着微笑，不是那种公式化的笑容，这笑容里暗藏着一种墨琳说不出来的味道，呆了一种阳光的芬芳，像是一朵被太阳照耀着的鲜花，显得越发的娇艳起来，但这娇艳在墨琳看来就格外刺眼，她知道自己可能是太小心眼了，但她就是克制不住，对待杨安茹也就没有该有的热情，而在杨安茹那边，像是感受到对方的不友好，便在简单地寒暄几句之后就不再多交流，热情地招待这三口之家，而不是一家三口，墨琳只是一个附带品而已，是无可奈何被包括进来的。

杨安茹将三人引进园内，便向他们告辞，接着便招待其他家长去了。墨琳在心里安慰自己，这不过是她们当老师的必须做的罢了，并不是因为陈启山而特殊对待，而事实亦是如此，只是期间有多少私心，用理性是分辨不出来的，墨琳就是那种被强烈感性驱使着的女人，她嗅到了异味，但她又不得不反驳自己的感性认识。

回过头来，女儿一只手牵着自己，另一只手在丈夫手中，兴冲冲地看着朝门外走去的杨安茹的背影微笑，陈启山的目光也和女儿一样，一直锁在杨安茹身上，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墨琳的心有些不是滋味，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她拉起女儿的手，朝园中央的主席台走去。女儿的心思是拉回来了，随即便随着墨琳的手回到妈妈身边，陈启山的眼神依旧追随着那抹已经消失不见的身影，女儿见爸爸好半天都没有反应，扯了扯牵着爸爸的手，陈启山这才回过神来，小连翘抬起头问道：“爸爸，你在看什么呢？”

“没，没什么，咱们快进去吧！”陈启山回答道，但墨琳却看到他眼神里片刻的闪躲。

“对啊，咱们的小宝贝今天要毕业了呢，快进去吧！”墨琳赶紧催促着。她淡淡地望了一眼陈启山，隔着女儿，却好像是隔着千山万水，却是没了那种相见的期盼。陈启山也看到了墨琳投过来的目光，想要闪躲，却接下来了，墨琳不知道这个眼神里还看不看得见自己的影子，就算有，也怕是落寞的，远比不上南无已经消逝了的背影。

“现在我宣布阳光幼儿园毕业典礼正式开始！”胖胖的幼儿园园长站在台上大声宣布着，台下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她脸红红的，墨琳想这大概是常年跟这么多小朋友在一起的缘故。接下来便是挨次介绍诸位园内辛勤的园丁，墨琳坐在台下，老远就看到杨安茹站在一排老师的靠左边，墨琳对这位老师的印象并不是很深，以前每次来接女儿的时候都只见到一个年纪稍长的莫老师，那么她就应该还是新来没多久的吧，站在一排上了年纪的老教师中间显得格外出彩，至少在墨琳眼中，她是比较突出的一个，很轻易就在人群中将她找出来。墨琳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一个比较吸人眼球的女子（暂且就这么称呼吧，不知道她结婚没有），年轻的资本在她身上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园长在台上介绍完自己的园丁之后，又让每个年级的代表上台来，连翘自然就被叫到台上去了，连翘放开爸妈的手，一蹦一跳地踏着阶梯，走到园长奶奶指定的位置，杨安茹站在原地微笑着等着连翘，连翘也很配合地加快脚步走到她跟前，杨安茹揉揉她的脸，将她的手牵在手中，这一幕在墨琳眼中则觉得这更像是一对母女，眼睛斜望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陈启山，他的眼睛也是死死地看着台上的俩人，好久，像是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才慢慢转过头，那道视线却仍像是依依不舍般从台上移开来，对上妻子的目光，眼神有些讪讪的，稍纵即逝，墨琳希望是自己看错了，甚至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努力想要将这些都甩开，抬起头又看向牵着女儿的那个人的脸，墨琳突然觉得自己现在有的都即将从自己手中滑走，她有一种无力感。

台上终于要落幕了，又是那个胖胖的园长站出来致辞，台上站着的人便依次走下台来，连翘牵着杨安茹的手朝墨琳这边来了，杨安茹温和地朝陈启山打了个招呼，然后又向墨琳点点头，摸摸连翘的头，嘱咐连翘以后要经常到幼儿园来看她，便向二人告辞了。

一家三口牵着手朝门外走去，谁也没说话，只是从连翘的手上，墨琳感觉得出小丫头的激动。陈启山开着车，坐在驾驶座上，墨琳这次没有钻进他拉开的车门，而是拉开后车门，对于这个反常态的动作，陈启山没有多做解释，呆愣了一下就踩下刹车，车一路开得很平稳，连翘大概是太累了，枕在墨琳腿上，睡得很香，不时还翻个身，墨琳怕她掉下去，要经常太太腿，让她更靠近自己肚子一点，但总是没过一会儿，她自个儿又朝膝盖那个方向滚去，几次之后，墨琳就没有耐心再管她了，在脸快要接触到膝盖的时候，连翘自动地回到妈妈的肚皮上，墨琳摸了摸连翘柔顺的头发，似乎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拂去那个女人留在自己女儿身上的痕迹。

由于连翘睡着了，墨琳和陈启山就陷入一片沉默，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在快要到家的时候，连翘像是感应到了，抬起头说了一句：“爸爸，到了吗？”简单的一句终于划开了两大大人之间的尴尬，陈启山正在思考该怎么将这句本该是陈述句的话说出来，当女儿说出来之后，他便大舒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总感觉有些心虚，面对墨琳总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都是错。墨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要质问他吗？那不是等于将自己的脸伸出去给人抽吗？墨琳是一个爱面子的人，这样的做法她是绝对不会可能实现的，那她应该怎么做呢？难不成就这么任其发展，墨琳不甘心，骄傲的人是绝对不允许别人折掉自己的羽毛的。墨琳就一直等着陈启山对自己交代，或者说是推翻自己先前所做的一切猜测，那样的话，她李墨琳就会和陈启山还有两个人的女儿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了，不然她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总有一天，她会控制不住，打破这个摆在水里的天平。

墨琳觉得待在家里太闷了，她担心自己要是再跟陈启山待在一个空间里，她会窒息的，尤其是在家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虽然他们两人从相识到结婚，一路走来都是平平静静的，没有波澜足以让人铭记，但这生活就像是流水，将家里每一个角落都浸染了痕迹。她需要氧气，而氧气来自外面的世界。墨琳是一个贪心的人，或许有句话说得很对：情场失意，商场得意。这就更加证实了墨琳心中的那个情场失意，所以她就越发地渴望像守护好商场这块堡垒。其实每天店里的小姐都下班不晚，只比朝九晚五要超额一点，墨琳不想对自己手下太过苛求，她只强迫自己，面对店员，她永远都是笑脸迎人，店里的小姐跟她在一起共事这么久，谁也没有看出她有一丝不良情绪表现出来，大家都夸赞自己的老板娘，于是也都干得还算卖命，慢慢地店面就扩大开来，墨琳便更加忙了，深夜才由星星伴随着回到家里，一进门便将身上的困意一扫而光，墨琳便没来由的心烦起来，但她依旧不作声，只自己默默地一个人洗漱完毕，走到睡房，陈启山已经睡熟，旁边留着她的位置。陈启山睡着不会打鼾，所以墨琳不会有普通女人的那种烦恼，但由于这种安静，让墨琳感觉不到家里出了自己之外的存在，也正是这个安静，让墨琳心中积压已久的烦躁憋闷得无处可出。

墨琳拢了拢睡衣，揭开被子一角，轻轻地躺了下来。被子还是自己上次让保姆洗完之后，自己嫌弃上面的味道太淡了，便自己撒了点香水到上面，现在被子上满是熟悉的香水味，闻着闻着，墨琳的身心舒适多了，周公开始向她提出邀请。墨琳转身，脸正对着陈启山的背，鼻子嗅到一丝不属于自己的味道，那是他的香皂的味道，在一起这么多年，陈启山一直都坚持用那个牌子、那个味道的香皂，要是商店里找不见，他甚至情愿不用，这在他看来是宁缺勿滥，但他这一辈子视乎只在一件事上没有这么执着，那就是婚姻。墨琳由始至终都知道，自己与他的婚姻不过是因为时光的匆匆而导致的，在对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差不多的人，于是就在一起了，无所谓爱情。睡衣又渐渐地离她远去，墨琳觉得实在没什么意思，便又转身朝着床沿。两个背对着背的人中间隔着一条河。

“妈妈，今天爸爸说他不回来了。”连翘放学回家看到妈妈坐在沙发上，便一脸诧异，本来还担心会一个人坐着等到很晚才会等到她开门的声音的，在惊讶的同时也不忘爸爸的交代。

“他又说是什么事吗？”墨琳淡淡地问道。

“他说是工作上的事，具体的他没说。”连翘简单地回答道。

“好，那你先上床睡吧！”墨琳不再打探，打发女儿上床睡觉。

夜深了，墨琳一个人躺在床上，左右翻腾，就是睡不着，睁眼朝右边望去，那里是一片空荡荡的，像根本就没有人的样子，墨琳心里说不上来是失落还是空虚，只觉得一个已经被自己遗忘了的东西，但现在被别人拿走了，又觉得不甘，便又想要夺回来。墨琳的胳膊伸向那个没有主人的枕头，手慢慢向下滑，突然碰到什么毛茸茸但又不属于被子的东西，吓了一跳，揭开被子，借着或明或暗的月光，辨认出那是自己女儿，连翘被这充分的氧气给冷醒了，抬起蜷缩着的脑袋，不满地抱怨道：“妈妈，人家好不容易暖起来的杯子，被你这么一搅，全都凉了！”

“你怎么睡到这儿来了？”墨琳还没从惊诧中反应过来，女儿是什么时候钻进来的？

“当然睡觉啊！不然还干嘛”女儿眨巴着大眼睛说道，眼睛在黑夜中异常闪亮。

“那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我怎么不知道？”墨琳摸摸女儿的头发，还是那么柔顺，柔软了墨琳的心。

“在你睡觉之前，我在自己房里睡得太冷了，爸爸不回来，你一个人睡也很冷，所以我过来刚好嘛！”连翘将小身子又朝妈妈身体靠紧。

墨琳将女儿的身体抱得紧紧的，想要将这温暖的小身板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墨琳这个时候才深刻感受到这是来自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原本是一体的心有灵犀让墨琳心中一片温暖，墨琳觉得这个身体充满了无尽的力量，支撑着她走下去的动力。

连翘吃着手里的面包，嚼出了跟平时不一样的味道，墨琳穿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连翘嘴里塞得鼓鼓的，“妈妈，你也赶快坐下来吃啊！”一边说一边往嘴里塞。看着女儿这幸福模样，墨琳心里塞满了满足。这天保姆有事请假，本来是一件很烦心的事，陈启山不在家，没人为连翘做早餐，自己又要赶着去工作，看着躺在床上一脸笑意的女儿，墨琳思来想去，还是系上围裙，亲自走进好久没进去过的厨房。看着女儿吃得这么满足，她觉得她这个选择是对的。

女儿不停地往嘴里塞，墨琳担心她吃得噎住了，将牛奶推到她面前，让她吃慢点，这丫头总是不能让人省心，瞧她这吃相，像是要赶着投胎去似的（墨琳觉得这个比喻不恰当，刚在脑海里扫过，又拍了拍自己脑门），连翘终于低头喝了一口牛奶，再抬起头来，嘴上一圈白，裂开嘴冲盯着自己的墨琳撒娇似的笑笑，眼睛弯成月牙。光亮撞进墨琳的心坎里。这样的笑容以后还会在这张脸上露出来吗？墨琳忍不住担心，她实在不忍心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给毁了，她要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这是她的责任，这么一滩纯纯的月光，她实在不忍心就这么破碎了，但同时她又是如此地无助，她应该怎么做才能挽回这个原本就不够凝结的家呢？

墨琳不忍心再看女儿的眼睛，多看一眼，她都会觉得心疼，也更恨自己，恨自己没有能力保卫这个完整的避风港，在关键时刻，她前所未有的无措。于是她愈发地逃避。

陈启山开着车一路向前滑着，漫无目的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愿回到那个黑漆漆的家，哪怕里面有女儿亮晶晶的眼睛，每当他关上门，转身就有一阵巨大的空洞朝他袭来。任由车向前滑着，这是一个好天气的晚上，迎面的风吹到脸上，凉丝丝的，将陈启山心头的烦躁一扫而光，他现在只感到惬意。前方出现了移动低矮的小红房子，陈启山知道那是女儿曾经读过的幼儿园，脑海中立马浮现了女儿的笑脸，女儿牵着一只手，那只手很修长，任由女儿牵扯着在院子里跑，直到累得气喘吁吁，喊着“连翘，快别跑了，老师跑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