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很快，夕阳西下之后，夜幕就降临了，陈启山大概是想起自己妻子还在这里，便开着车和女儿一起来迎接了。女儿大概是受到爸爸的影响，对这个奶奶也有点爱理不理的，墨琳看到这样的表情总升起一种不名之火，想要上前抽两嘴巴女儿，让她学会什么叫尊重。果然这一次墨琳也实现了，走上前就扯着女儿的胳膊，“过来给奶奶拜个年。”女儿愣在那儿好久都没作声，气氛一下子僵在那里，像冬天的雪没融化，反倒结成冰。墨琳一下子火大起来，用力扯了一下女儿，小女孩一下子站不稳摔倒在地，她倒是不哭，只眨巴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妈妈，眼睛里像是有怒火，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的平静，墨琳最讨厌这样的眼神了，至少在现在这种情形，冲着孩子她爸喊道：“这就是你教的好女儿，你们父女全都一个德行！”

“我们父女怎么一个德行了！你倒是说清楚啊！”一向沉默寡言的陈启山此时不知道吃了什么火药，像点燃的火药一样爆炸起来。

“哇哇~~”坐在地上的女儿见状大哭起来。

“你们要吵就回去吵去，别在我这儿丢人现眼，别人还以为这大过年的怎么了呢！”老太太赶忙从呆愣中回过神来。

陈启山抱起女儿直奔汽车，也不管身后的妻子。墨琳走上车，回头看了一眼老太太，老太太淡淡地摇摇头，没说话，眼睛里含着淡淡的愧疚。墨琳没说话，转身上了车，车立马开动了，飞速行驶在小路上，只留下一阵白烟被远远抛在后面。

那阵白烟模糊了老太太的目光，叹息了一声，关上了门。

“你究竟想怎样？为了一个老太太至于把自己女儿弄成那样吗？我们还不至于巴结她吧！”回到家，陈启山脑海中那一幕还在翻腾，女儿被打翻在地，大哭的声音，一阵阵揪着心疼。

“你就是这么教女儿的吗？教她不尊重奶奶？到时候她还要爬到我们头上来！”墨琳也不敢落后，嗓子扯得老大。

“她是我的女儿，我爱怎么教就怎么教！”

“那她就不是我的女儿了吗？”

“不是你跟那个人的！”

这一句话说得墨琳愣住了，半天没回过神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你今天非给我说清楚了！”

“哟呵，就装吧你！”陈启山连看她一眼的心思都没有了，转过身子朝门口看去，只见原本关着的门此时已经敞着在，女儿的头正在门缝处探着，看见他转头，立马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收了回去，一下子撞进陈启山的心坎里，心软了软。

“我哪里装了，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啊！”墨琳不甘示弱，她自认为没有错。

“既然你自己要问，不怕丢脸，那我问你！”陈启山被激怒了，刚刚柔软下来的心立即又硬了起来。“你这一两年一直在跟谁偷偷见面来着？现在外面都说风言风语了！你让我脸往哪儿放，我待你还不够好吗？”

“我跟谁偷偷见面？不就是跟一个同学吗？这又怎么让你丢脸了？”

“同学？呵呵，还嘴硬是吧？”陈启山一阵苦笑，“同学还可以让你惦记这么多年，需要每隔一段时间就见一次面吗？你们就那么难舍难分？”

“他的的确确就是同学，我还带你见过面的，就怕你会起疑，没想到你还真怀疑了。”墨琳平静地回答道。

“既然怕我起疑就更加不应该有事没事就见面了，在家就应该好好看孩子，收拾家务。”

“我嫁给你不是给你看孩子收拾房子的，那样的话你还不如干脆找个保姆好了！”墨琳原本平静下去的怒火一下子又燃烧起来，这注定了是她一辈子的痛。

“不甘愿在家相夫教子，就喜欢跑到外面会奸夫？”陈启山的语调有些扭曲。

“是，我就是去会奸夫了，就是不喜欢看见你这张终年不变的脸！”墨琳听到丈夫这么侮辱自己，便顺着他的话应了下去。

“呵呵，终于承认了，我是该感到兴奋呢，还是悲哀，你说啊！”陈启山咆哮起来。

墨琳白了一眼陈启山，不再说话。

站在门外的连翘还是第一次见到爸爸这个样子，她有点被吓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被子里暖暖的，小小的床被占去一大半，突然又感觉到外面那个身体向床沿处挪了挪，给腾出一大片位置，连翘转身，伸手抱住妈妈的腰。不一会儿手臂便感觉到一阵抖动，紧接着便听到那里传来低泣声，小连翘紧了紧手臂，将妈妈更紧地搂到自己怀里，尽管那个时候她小小的身子还不够包容妈妈，但她能做的只能这么多了。

在搂着妈妈的时候，她还在想爸爸那边怎么样了，平日里她跟爸爸最亲近了，从没见过爸爸这幅模样，他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容，原来他还会有这种表情啊，不过连翘更多的是心疼，在爸爸妈妈之间，她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这两个人都是她的最爱，难道今天真的是她做错了？连翘想着想着，又紧搂了一下妈妈的腰，渐渐进入梦乡。

墨琳在女儿的怀里躺着，渐渐地那种悲伤与愤怒平静了很多，回想自己可能真的有些过分了，虽说自己已经走出了那个小镇，但毕竟还是没能走出人的碎言碎语，到处都长了眼睛盯着你，一点事都会被传得变了形，这一点墨琳是在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了，她娘也教过，可惜自己到现在才明白。墨琳想当时自己最生气的还是自己丈夫竟然宁愿相信别人，相信外面的传言，并且还积累了那么久才爆发出来，这并不能说明他有多包容，只是他不愿意说穿，他不关心作为他妻子的她，只当她是他的附属物，是关系到他名誉的一种附属物而已。墨琳想着想着，觉得自己无限地悲哀。自己精挑细选，到最后还是没能过上自己期望的生活，是自己期望值估计得太高了吗？

当初嫁给他提的一个条件就是送她继续读完大学，然后才为他生儿育女。为了履行这个约定，他答应打掉第一个孩子，当时他送她进的手术室，她只觉得他的眼神好遥远，遥远得令她感到可怕，一种莫名的恐惧袭遍全身，她想要伸手抓住什么，睁开眼看到自己死死地拽着他的袖子，便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这句对不起不仅仅停留在弄皱了他的衣服，让他陪了她这么久，而是她明白，他心里不舒服。

从那以后，他就变了，说不出来他到底哪儿变了，有时候女人的知觉总是不可理喻地准确。虽然他还是每天准时上班回家，回到家也会陪她说话，只是说话的时候，她看到他的眼神是游离的，在她的世界之外，她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后来她就转换话题，或者说一些学校里的趣闻给他听，他会配合地笑笑，这笑容的背后是一片空白。再后来，他就开始回家晚了，问他，他会回答说是开会加班。问他吃了没，他又头都不回地答应一句吃过了便直接走向浴室，渐渐地在家里就很少见到他的身影了，家逐渐成了他的旅馆。

她的大学梦终于完成了，毕业的那天她叫上他一起参加毕业典礼，照相的时候，同学们都很配合地让他们俩站在一起。那晚他们睡在一张床上，毕业的激情很久都没消退，她在他耳边唠叨个不停，兴奋得像个孩子，他搂过她的腰，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一路顺畅地闯进她的身体里。

终于她在疲惫中缓缓进入梦乡。他也渐渐沉睡过去，半夜醒来的时候，他清楚地听到她喊了一声“尉迟治平”，这四个字在深夜里异常清晰，像墙上挂着的钟摆一样，一声声敲进陈启山的心上。对于这四个字，陈启山已经不陌生了，在他跟她的第一夜，他就听过了，那夜她喊得有些模糊，带着渴望，带着失落，但却让他记住了这个名字，他甚至去查过这个人。这一次是第三次，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她喊的还是那四个字，那个人的名字。陈启山无奈地笑笑，趁着月光走到床边，点燃一根烟，坐到天亮。

再后来，她生下一个胖胖的女儿，女儿的出生一下子让这个安静的家多了些许生气，家里多了欢笑，陈启山抱着女儿，将她举到头顶，作势要将她扔出去，女儿再他头顶先开始会哇哇大哭，后来知道这不过是爸爸在哄她玩之后就乐不可支，女儿喜欢跟爸爸在一起，爸爸总舍不得打她，哪怕她捣蛋毁坏了他的工具，砸破了他的头，他也都只是笑笑了事，还不让墨琳知道，父女俩连结成一个阵营，一致攻守墨琳的进攻，墨琳只好无奈，私底下会怪陈启山太惯小孩不好，但每次陈启山都默不作声。

从那以后，家里的生活回到正轨，陈启山每天都准时准点上班回家，一回到家就钻到女儿的房里去，等到墨琳坐好饭菜站在门外大喊才出来。

墨琳的眼泪流着流着便干涸了，用手摸摸枕头，上面已经湿了一大片，细细回忆过往，其实每件事都有它原本的迹象的，原来是自己一直被蒙蔽着，或者说是自己一直都不愿意、不敢去揭开这一层面纱。她还是一个懦弱的人，尽管她成了她那个小镇唯一一个读完大学的女孩子。想想，墨琳突然后悔了，她应该听娘的话的，娘再怎么说都是过来人，经验比她丰富得多，不应该固执地坚持读完大学，读完大学又怎样？还不是得在家相夫教子。可现在她应该怎么办？她从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感到手足无措，她在黑夜里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就像一个不小心掉进水里的人，拼命想要捞到一根稻草一样，但她最终还是失败了。怀里还抱着女儿，她正安静地睡着，月光下还可以看到她小小的眉头皱皱的，像是为什么事烦恼着。是为爸妈的事担心吗？墨琳愧疚起来，让这么小的孩子见识到父母的争吵会影响到她的成长。她搂了搂她，手感觉到一股凉意，发现女儿背后的被子没了，便拉了拉被子，然后压到她肩膀底下。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一大早墨琳醒来便钻进厨房，只见里面正晃荡着一个宽厚的背影，那人正系着一条围裙，一只手拿着锅铲，一只手拿着锅，很好地配合着。他好像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注视着自己，便回头望了望，看见是墨琳，便咧嘴微微一笑，依旧是他招牌式的笑容，仿佛昨晚的争吵都不存在了，“先坐着吧，今早的早餐我包下了。”墨琳感到今早的阳光格外灿烂和煦，至少她不觉得冷了。

她只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丈夫做早餐的身影，平时觉得他挺温文尔雅的样子，不知道他脱掉那绅士的外衣之后会这么虎背熊腰，墨琳觉得这么一个背影在厨房里晃来晃去很是滑稽，想笑，抬手遮住了已经咧开的嘴角。“都说了让你出去了，这里油烟大，你都在这里待了几年了，好不容易我心甘情愿进来伺候你们娘俩，你倒还站在这里生根了。出去吧，站在这儿我都不知道从哪儿下手了。”陈启山一手拿着锅铲示意妻子出去，“等着我的精彩奉献！”

墨琳自从结婚后就没见过他这么灿烂的笑容，一时间还没转换过来，呆呆地坐到餐桌前，女儿也起床了，揉着眼睛看见妈妈坐在桌子旁，然后又看见爸爸急着围兜的模样，也愣了好半天，同样，小连翘也被爸爸赶了出来，母女俩坐在桌子前等着服务员爸爸送餐。

一家人在欢笑中吃完了煎鸡蛋早餐，鸡蛋周围有点焦，陈启山笑笑说是因为你们母子俩老打扰我的缘故，女儿说是你自己手艺不到家，以后要多多训练。爸爸抱怨道，哇哈，你既然这么贪心啊，吃了一次还要预定下一次，想永远把爸爸踩在脚底下？墨琳听着父女俩之间的对话，笑意久久不散。一家人在朝阳的见证下甜甜美美地吃完早餐。

小连翘很快就上幼儿园了，一个冬天让她在恐惧与欢乐中起起伏伏，她突然很期待这隔了一个冬天的时光，想念老师温柔的脸，想念同学们的笑声。但回到同学之间，连翘又觉得没什么话好说，觉得同学们越来越没意思，经常喜欢一个人待在角落里，独自看着大家打打闹闹。老师很快便发现连翘的不正常，先问连翘是不是不舒服，连翘说没有，老师不放心，带着她去校医院检查了一下，发现确实没有生病，便暂时忙其他事情去了。过后发现这孩子还是郁郁寡欢，便猜测是不是家里有事，平时她挺喜欢这孩子的聪明劲儿的，一下子变成这个样子让幼儿园所有老师都看不过去，便趁着连翘爸爸来接孩子的时候特意让这位家长留了一下。

陈启山开着小车来到连翘的幼儿园门口，平时都是墨琳来接孩子的，他要是有空正好顺道的话，便给墨琳打个电话说把孩子带回去，墨琳就在家做好饭等着这父女俩。陈启山见孩子们都陆陆续续出来了，唯独不见自己连翘的蹦蹦跳跳的身影，平时只要知道自己来接她，她就会乐得像个小老鼠，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陈启山已经预料到女儿待会儿在车上的兴奋样了。陈启山向园内翘望着，这时里面走来一个年轻的女人，陈启山猜那个是连翘的老师，果然那女人走过来就问是不是连翘的爸爸，陈启山答是的，那人便引他进了园内，将他带到一间空教室。说：“陈先生，我是连翘的老师，姓杨，有件事可能不能由我们来过问，毕竟这是你的家事，只是咱们都本着为孩子好的宗旨，都希望孩子能健康成长，希望咱们还是能静下来聊一聊。”

陈启山穿着笔挺的西装，将他的身材显得更加颀长，显得比其他家长年轻得多，杨老师这才明白连翘身上那种活力是从哪儿来的了，有这样一个父亲，连翘想不幸福都难。只是最近，杨老师想到连翘最近的状况就有些不舍。

“哦，我听连翘在家里提起过你，老赞扬你是一个温柔美丽的老师呢，一见面果然，不过老师到底想问什么，是不是连翘在学校捣了什么破坏了？不过，老师你是知道的，她一向都很乖的，只是偶尔调皮一下，小孩子调皮都是正常的，只用稍稍训一下就好了。”陈启山还是不忍心让人训自己女儿，委婉地为自己女儿开脱。

“不是的，连翘在学校里很乖，学习也很不错，只是她最近太乖了。”杨老师说着又忘了一眼陈启山。

陈启山好像是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了，但他又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错，导致女儿的不正常表现，听到这里，陈启山的心揪了起来，他不想听到她有什么意外。他静静地等着老师接下来的话。

“她总是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小朋友们玩，她从前不是这样的，我们老师都喜欢她活蹦乱跳的样子呢！”杨老师说着又望了一眼陈启山，想看对方有什么表情。“我们开始还以为她是不是不舒服，带她到医院看，发现并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于是我们就猜测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影响了她的心灵。”杨老师故意将事态严重化，想要引起对方的重视。

陈启山一听到女儿的状况心就往下沉，平时在家的时候，她还是大大咧咧的，并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怎么一到学校就表现得落落寡欢呢？陈启山有些不解，便问道：“她在家的时候好好的，爱跟我们撒娇，不知道为什么在学校就变成这样了，是不是学校里跟小朋友闹别扭了呢？”

“她这学期来了之后基本上就没有跟其他同学在一起玩过，之前我们也考虑过这个可能，结果大家都说每次喊她她都不理，久而久之大家都不找她了。”

“那……”陈启山打住话匣子，望了一眼眼前的女人，知道这是他不能告人的秘密，眼前这个人能透露吗？这让他怎么说？陈启山犹豫不决。

“其实你不说也没关系，我也就把话说到这里了，希望你们做家长的多关心一下孩子的心理成长，连翘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她的心思比别的孩子要细腻一些，太过敏感的孩子更加容易受到伤害。”

听到对方并没有强迫自己的意思，陈启山松了一口气，说道：“那没什么别的事的话，我就领连翘回去了，她妈妈还在家里等着呢。”说着也不等对方回答就径直走出这间教室，刚出去就看到连翘在园内安静地坐着，夕阳洒在她的背后，更显得落寞，他从没见过女儿这一面，记忆中的她总爱闹腾，这么安静的时候也只有生病和那次他跟她妈妈吵架的那晚，陈启山立马知道女儿自闭的原因了，走过去一把抱起女儿，女儿被这突如其来的腾空吓到了，正要大叫出声便见到是自己爸爸，便扬起灿烂的笑脸，高兴地喊了一声“爸爸”，这两个字震撼了站在旁边的杨安茹，希望是自己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