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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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枉己正人十

多年以后,洪征明一想到他在五八年后的遭遇,真是欲哭无泪。大炼钢铁开始不久,他的情绪也和大家一样高涨,做梦都在炼铁。他统一规划建设土高炉,安排技术人员到现场指导,忙活了三个月,他心里越来越不安,越来越开始对此担心起来。他和白忠发带着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下乡去实地查看了一圈,头皮都麻了。无论是一马平川的河灌区还是沟壑密布的山湾河汊,只要是有村庄的地方都矗立着一座座两丈高的土高炉,呛人的黑烟和灰尘从炉顶冲出来,在正午的阳光下肆无忌惮地在空中弥漫,男人们抬筐加料,女人坐在地上砸石头,来来往往的人群穿梭在杂乱地堆放着的铁矿石、煤和石灰之间,没有一处不在忙碌,没有一处不在紧张,群情振奋中处处展现出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而不远处农田里的庄稼却无声地肃立在那里没人收,几头老黄牛悠闲地卧在庄稼地里反刍。洪征明看了看没说什么,捡了几块炼出的铁默默地回去。他派人到大钢厂请来几位技术员和老炼钢工人,召集全县干部学习怎么冶炼钢铁。钢厂技术员和老工人半天的讲解让参加学习的人一个个都听傻了,许多人在这次学习后才明白这炼钢炼铁竟然有这么多的道道在里头。当那些技术员看了洪征明拿给他的铁块后断言“不能用”时,会场立刻炸了锅。洪征明的目光在会场内扫视了一圈,然后拍着桌子批评了各乡镇土法炼钢的做法,让他们马上按技术员的要求改正。第二天洪征明正组织县上领导开会研究大炼钢铁工作,地委派出的工作组就来调查他,要他讲清楚自己的问题。洪征明纳闷了大半天,终于在工作组的提醒下明白了自己昨天开会让整顿炼钢生产是犯了“破坏社会主义生产”的罪。这个罪名来得突然,也让他犯糊涂,他就强烈地顶撞了工作组的几位代表。第三天,工作组宣布他为“右派”。被地委工作组宣布为“右派”后不久,省里又派出以他的战友田道隆为首的一个整风工作组进驻平城,调查他的问题。这个田道隆,就是与他一起从马家军手中脱险的何玉亮,到了延安后他改了名字。田道隆的到来,曾让怀有战友情谊的洪征明产生过一丝惊喜,可是这丝惊喜在他心头停留了不到一天时间,平城的领导层就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除了白忠发,其他领导在一夜之间都倒向工作组长田道隆。拉下来的见面,彻底扫荡尽了洪征明对于这个曾在吕梁一起战斗过的战友的怀旧情谊。那天田道隆第一次的他谈话时,并不接应他敬的军礼,而是很傲慢地翘着腿坐在长条桌对面,开口就说:“你当球个书记!”洪征明闻听昔日战友口中迸出的这话,有点发懵,但他没有发作,而是茫然地打量了一番田道隆和其他五个人的脸,默默坐下身,接受问话。他机械地回答着他们提出的问题,心中想的更多的是这个昔日的战友现在的变化。整风工作组隔三差五地找他谈话,让他交待问题审查都是在晚上进行,这让洪征明很是恼火,“他妈的,连觉都不让睡啦!”审查的次数多了,田道隆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变得严厉,洪征明的态度也从平和转向抵触:“我十五岁离开家乡,跟着八路军打了十三年仗,解放后还当上了平城县长、县委书记,领导平城的老百性、姓抓革命、抓生产,怎么就在三天之内就成了平城的‘右派?”洪征明躺在床上苦思瞑想就是想不通,他想向上级党委写信,可又想不出从哪儿下手。他找来词典也没查明白“右派”是什么,只好像放电影一样在自己脑海中筛一遍从去年以来工作上的事,想想哪件事能让他成为“右派”。有时想对工作组发火但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又忍住了,只有回到家时对着三个孩子发火,吓得三个孩子不敢回家都躲到了邻居家。但他心头的这股愤怒一旦燃烧起来,就难以压制,终于在田道隆拍起了桌子像审讯犯人般的最后的一次问话中将每次都回答的那句“我没什么问题可交待!”变成了“田道隆,你当球个组长!我去你妈的!”洪征明的这句“国骂”导致他很快被撤职继续接受审查,由田道隆继任平城县委书记。田道隆就任后,迅速做了两件大事:一是把全县的合作社合并为人民公社,全县为一个联社,并自任县联社主任;二是加快大炼钢铁的步伐。田道隆亲自主持审查他,连过年都没回家,紧盯着洪征明。这让洪征明很恼火,索性与他对搞起来,审查了近两月,也没写一个字的交待材料。白忠发怕他在这种抵触中吃亏,就来劝导他说:“老洪啊,你就随便写点交上去算了,先应付过去了这关再说!”洪征明一听就火了:“胡说!你写了不就承认你有错误了!砍头也不写!真要那样我的三个孩子可就是你的了!”这样对抗的结局是,洪征明被作为反对共产主义的“白旗”而被“拔掉”,及早地结束了审查下放到已更名为国营三道湾劳改农场的三道湾,接受监督劳动。洪征明回到家打起了行李,三个孩子被他奇怪的举动吓得不敢吱声,傻愣愣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一招一式地捆绑行李。在他背起行李临出门的那一刻,洪启志的一声“阿爸”让他顿时鼻梁一酸,涌出泪来。看着站成一排的三个孩子,他感慨万千。三个孩子中罗喜是老大,十二岁了,那是老参谋长的独苗苗;十一岁的达玛,那是扎西的骨肉;老三洪启志才是他的儿子,才七岁啊,失去了母亲,也该算是烈士子女了吧。可就是这么三个没人疼爱的孩子,现在又要离开他们!“我究竟做错什么?”他心中这样责问自己,觉得这个社会里怎么就没有人能听得进一句真话呢!他怕孩子们看到自己眼中的泪花,就干咳了两声说:“罗喜,阿爸要去农场了,一时回不来,你是老大,你要照顾好妹妹和弟弟,达玛和启志要听姐姐的话,家里有什么事先找白叔叔,要不就来农场找阿爸。”此时的三道湾也成立了人民公社,辖区大的惊人,甚至将距此百里的野狼沟都纳入管辖,农场场长马可兼任公社主任,农场场部盖起了宽敞的大瓦房,还建起了医院和学校,从部队转业下来的职工都住上了统一规划建设的家属院,道路也比过去宽了,路两边的树也多了,场部大院里竖起了吓人的土高炉,顶上冒着浓烟,田野里弥漫着呛人的煤烟,黑煤灰四处飘散都要迷住人的眼睛。已经快立秋了,农田里却一个人都没有,已经变得枯黄的麦子就随风那样在田地里摇摆着。在噼啪噼啪的细小的炸裂声响中,麦穗干裂开来,将一粒粒的麦子抛落在了地上。洪征明出神地看着这一片金黄的田野,眉头再也无法舒展。看着自家那座有些破败的老屋,他想起了扎西,想动手修补一下,可是押解他的人说他不能住这里,要住在农场新建的大院里,和农场职工一起劳动。此时的三道湾,也是扎西去世后的第四个年头,他的弟弟才让接替别人当了生产队长。才让和扎西一样,也是生得膀大腰圆性情如火,加之正值壮年,他仿佛有着永远用不完的惊人的精力,他时时都像一头暴怒的公牛一样在村庄里走家串户地吆喝着,让社员们都时时怀着一种提心吊胆的心情。三道湾也因为有了这样一位管家而显得一切都是那样地井然有序,山民们也一改以往懒散的习惯,都在认真地打理起了生产队的牛羊和庄稼,让生活变得格外有了盼头。当别的生产队也插满红旗贴上标语开始大炼钢铁的时候,才让管理的三道湾却迟迟没有动静。他学着扎西活着时的做法,让大家在收完庄稼后像以前一样继续去修补水渠和道路,让大家把牲畜的粪便收集起来用土埋压为农田积肥,让大家把打碾后的农作物的秸秆存放起来作牲畜过冬的饲料。他的这些做法招来了公社主任马可的批评,对他进行了严肃的路线教育:“邻近的三道湾农场都建起了高炉开始炼铁,而你们三道湾生产队却无动于衷,这就是不和党走一条路。”才让在接受了连续三天的路线教育后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因此而坐牢,要成为反革命,这使得这个对党和社会主义怀有无比忠诚信念的人差点要自杀。马可见多次的路线教育并没有让才让放弃这种犯疑的心理,于是决定将三道湾生产队并入国营三道湾农场。三道湾生产队并入农场,让那些藏族牧民们也和农场的工人们一样在这里为高炉忙活。家乡的山山水水并没有让洪征明的心情好起来,熟透了的庄稼没人收,坏了的水渠也没人修,这些都深深地刺痛着他的心。但他明白,他洪征明扭转不了这个局面,他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在这里安心地劳动。他和乡亲们一起去柳林滩背煤,一起去山上开山裂石背石头,一起为高炉中不能熄灭的火焰劳作,一起在开饭前排队唱歌,丝毫不觉得现在的劳动像小时候他阿爸领着他一起干农活一样有意义。时间的推移和与乡亲们的相处,让他心中的愤懑渐渐消散。农场要求他写思想汇报他也能心平气和地写了,对于时不时要他交待问题这样的要求,他还是能压住心中的怒气“交待”了。但那不是交待问题,而是他对工作上的理解和建议。这样的交待材料肯定不能让工作组满意,交待材料一次次地送到工作组审查总是一次次地不能通过。后来县里又派来一个三人工作组来农场专门审查他,同时也押解来了他的老战友白忠发。洪征明一见到白忠发背着行李出现在他面前时,不禁一怔,继而又拍着白忠发的肩头大笑起来:“好啊,好,作伴的来了!”“被‘拔白旗’了!”白忠发苦笑着说。“洪征明同志,严肃点,请配合我们调查你的问题。”工作组组长代铁志板着脸说。“哟,这不是粮食局的代局长么!什么时候又成了工作组的铁头头了!”洪征明戏谑地说。“老洪!”白忠发低沉地叫了一句。洪征明看了白忠发一眼,嬉笑着做个立正敬礼动作:“报告铁组长,欢迎你到三道湾农场来审查一九三六年参加革命的洪征明同志!请!”说完手臂一挥,自己先走进会议室。“白忠发同志,你去报到,让农场安排。我们开始审查洪征明。”代铁志低头一进屋才发现,洪征明已经在会议室主席台正中坐定,正若无其事地仰起头盯着顶棚。代铁志见洪征明先行进屋,怒气顿时涌上心来,脸上青筋暴涨,甚至有些扭曲。他勉强在台下坐定,清了清嗓子,嘱咐随行的两人做记录。“洪征明同志,受田道隆同志的委派,我们来调查你的问题。请你认真回答我们的问题。”代铁志说。“听——着——呐!”洪征明看都不看,拖长腔调应了一声。“知道你为什么被划为‘右派’吗?”代铁志问。洪征明的兴头重新被压下去,一听这话是自己正想要问的,又来了精神,这不是他一直想知道的问题吗,他现在倒这样问自己,看来有答案了,将身体向前倾过去,伸长脖子说:“愿闻其详!”

“洪征明同志,这是很严肃的问题,你不要这样随便!”代铁志说。“好好,你说吧。”洪征明说着,整了整衣襟坐端正。“一九五七年四月二十七日,中央公布《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决定在全党进行一次以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为主题,以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为内容的整风运动,发动群众向党提出批评建议。广大群众、党外人士和广大党员积极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对党和政府的工作以及党员干部的作风提出了许多有益的批评、建议。但也确有极少数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乘机向共产党和新生的社会主义制度发动猖狂进攻,妄图取代共产党的领导,……”代铁志滔滔不绝地开始他的前奏了,可是这前奏还没进行一半,就被洪征明打断了:“代铁志同志!文件就别念啦!拣要紧的说,这些我比你明白!”“好。你多次在各级干部会议上提出,要大力发展生产就必须放开手脚,要保证我们从自己的土地上养活自己。所以你就在这里建农场、在野狼沟建牧场,这就是典型的右派!现在全国上下正在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而你的所作所为就是典型的走资本主义路线,所以给你定个‘右派’是一点不冤枉的!还有,就是你阻止大炼钢铁的问题。说吧,老实交待你的这些问题。”代铁志自认为这一席话一定会让洪征明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抽出一支烟来扔给洪征明,又自己点上一支,满有把握地等着洪征明回答。“代局长,如果说建三道湾农场是走资本主义路线,那么新疆的建设兵团又该是走什么路呢?”洪征明接过代铁专扔过来的烟卷,放在鼻子上闻闻。“那不一样,那是军垦。性质不一样。”代铁志说。“军垦农垦不都是为了发展生产,保障供给么?再说了,种出来的庄稼打出来的粮不都交给国家了吗?我打出来的粮食你能分清哪颗是社会主义的哪颗是资本主义的吗?至于牧场,你们可以去看看,当初有多少牲畜,现在有多少,多养一些就能多为国家做一点贡献,你作为粮食局局长,每年的情况你是了解的。怎么多打些粮食多养些牲畜就是资本主义了?旷世奇谈!”洪征明平静地说。“洪征明,”代铁志拍起了桌子,“你还好意思说,就三道湾农场的这点产量,还赶不上天津新立村一亩地,人家水稻亩产十二万斤,田间的稻谷上可以坐着人!好的我们不说,湖北长风农业生产合作社,早稻亩产一万五千三百六十一斤。你说,你种的这叫什么?”洪征明缓缓地站起身挪到了代铁志面前,双眼紧盯着代铁志:“你给谁拍桌子?啊?你给谁拍桌子?”话音刚落,一记响亮的耳光就抽在了代铁志的脸上。“妈的!我最生气的就是别人给我拍桌子!老子革命二十年,只有当年师长给我拍过桌子!”正在屋外的白忠发明显地听到了洪征明抽的这一耳光的响亮。当然这一耳光也抽跑了代铁志带来的三人工作组,也为他带来了更多的批判和更坏的评价,使得他又从一个“右派”成了“反路线教育死硬分子”,成为在农场大大小小的批斗会上专政的对象,连劳动和睡觉时都有人看守。好在农场里的人员大部分都是他691团转业下去的,对他都有感情,对他的“专政”也就是做做样子,这让洪征明心中多少有了些安慰。三道湾依然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喧嚣和热闹中,无论是平地还是山岗上,到处是一面面迎风招展的红旗和忙忙碌碌往来穿梭的身影。洪征明和白忠发的身影也混杂在其中,用毫无价值的忙碌换取一身的疲劳。建起的土高炉烧了半个月也没炼出一斤铁,无论是场长还是农工们都天天焦急地在炉口等待铁水流出,任凭公社派来的技术员怎么指导,炉中的石头烧得通红就是不能变成铁水。无奈之下只好熄火,扒开高炉拣出石头重新装料冶炼。场长马可在经历多次的失败后发现这里的石头是不能在土高炉中变成铁水的,遂改变策略让人四处收购废铁投进高炉,终于炼出了三道湾国营农场的第一炉铁。炉工们在土高炉出铁口挖了一个两米见方的池子,在池底撒上干土,再将炉口砸开,欢呼雀跃地迎来了这第一炉铁的诞生,并准备将这个大铁坨用四匹马拉的胶轮大车拉到县上去报喜。可是在没有任何起重设备的情况下将这个大铁坨装到车上成了一个让人头痛的大问题。马可为此召开专门会议,研究如何装车,黑压压一屋子的人没有一个人先开口发表高见,除了私下里小声嘟哝再就是沉默,看着第一炉铁水流出来时的热情在每一个人脸上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马可扫了一眼会场,只好将目光停在了洪征明的脸上:“洪书记,你说说。”“好!”洪征明站起身来声若洪钟地说,“我有办法!不过我要和你讲一个条件!”“你就说吧,都什么时候了,都是为了干革命嘛!”马可苦着脸说。“你得答应,给我二十个人,我把铁坨子装上车,其他人一个不留去收地里的麦子!”洪征明指了指外面的农田说。“好!大家听明白了没有?留二十个人和洪书记装车,其他人割麦子去!”马可话音一落,屋子里的人立即开始行动起来。洪征明指挥着二十个人在大铁块旁边挖个斜坡,将大马车推进去,在车厢底上铺上圆木棒,稳稳地将大铁块挪进车厢,早有人已将准备好的红旗绑在马车上,竖起大红喜报,敲锣打鼓向县城方向吆喝前进。在目送马车离开的那一刻,马可有点动情地紧握住了洪征明的手,深情地叫了声:“洪书记!”洪征明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伸手拍了拍马可的肩,没说什么,拿起一把镰刀就向麦田走去。天空像要塌下来一样地将黑云压向地面,强劲的北风不时地裹挟着大片的雪花向地面袭来,“同志们,要下大雪了,加紧干,我们与大雪打一仗啊,争取抢回我们的粮食!快点啊!”洪征明在麦田里放开嗓子叫喊,催促大家收割。但大雪片还是抢在了他们前面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身上的衣服一会儿就被雪洇湿了,洪征明打了个冷颤,看看正没命似地往前赶着割麦的白忠发,朝手心里唾口唾沫又甩开了镰刀。雪越下越大,白忠发跑过来拍了一下洪征明的肩:“老洪,不能这样干了,撒落下来的麦子都踩泥里了!”“哎呀,忘了这茬了!快,停下来。”接着洪征明就大喊让大家停止收割。“老白啊,你说这可怎么办啊!放着好好的庄稼不收,炼什么铁,再说我看那也不是什么好铁,石头碴子都裹在里面。”“唉,别提了,到处都一样啊。赶英超美,谁知道人家英国美国是什么样儿?”白忠发叹了口气,“走,收工!”大雪过后,天气也骤然冷了许多,田里的麦子还有很多没收割,被压在了雪地里。大家扒开雪地,从大雪下面搜寻着麦秆,然后一绺绺地扯出来割下。等雪化完后大家才发现地上全是散落的麦粒,麦穗上已经没有几粒麦子。“麦子啊,我们的麦子!”一时间,有人坐在地上哭出声来。洪征明轻轻地走过去,拍了拍这人的后背说,“走吧,等地干了我们来扫吧。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场长马可号召大家响应县里的英明决策,为赶英超美,为大炼钢铁,为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而奉献一切,并带头捐出自己会议室里的一只洋铁炉投进了土高炉。三道湾的村民们的热情也因此而被感染,为此迸发出了少有的豪情,将自己家的铁锅也投进土高炉。仅仅两天的功夫,三道湾就又向县里送出了第二块大铁块。他们都认为这大铁块能够造飞机造轮船,把三道湾人对社会主义建设的所有感情都熔炼进了在这大铁块。当马可从县里领回一面“社会主义建设先进单位”的锦旗后,这种狂热一下子再次被点燃,大家彻底打破了原来想保留一点私有财产的思想,将自家的菜刀乃至门上的钌铞儿都捐出来投进了土高炉。“疯了!”洪征明像瘫了一样坐在墙根下,眼神空洞。“是啊!我现在开始担心群众明年的生活了!”白忠发的眼神更显空洞,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报纸递给洪征明。“各处都一样。有的地方比这里还凶呢,什么亩产万斤,一个公社产钢万吨都已经上报了。农场打出来的粮食都按上报的虚夸数量给上缴,连口粮都没剩下。现有的这点萝卜洋芋能对付到过年就不错了。”“我不看!假的嘛!”洪征明说。“你哪来的报纸?”“昨天去公社交粮时偷的。”白忠发说。“你说我们这叫什么事!劳改?发配?服刑?苦役?一天劳动十三四个小时,口粮现在还给减了,吃都吃不饱。唉!平城这几年刚刚好起来,可又要在这些人手下倒退回去了!”“不行!不能让这帮叫驴踢了咱们。给老首长写信反映一下吧,再这样下去就全完了。他现在是省委副书记,应该能起作用。”白忠发说。洪征明和白忠发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写了一个通宵,以平城县委书记和县长的名义写好了一封寄给省委副书记陈继唐的信,详细地反映了平城大炼钢铁的情况,趁着交公粮的机会寄出。看着那封信落进邮筒里的时候两人会心地一笑,心中有了一点盼头。可是信寄出的第三天,以代铁志为首的三人工作小组就重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当代铁志将信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时,洪征明和白忠发对望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会议室里的洋铁炉早已进了高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用砖头砌起来的小煤炉,铁皮烟筒被炉火烤得通红,不时窜起的火苗映照着洪征明和白忠发两张神情沮丧的脸,一言不发地盯着代铁志。“别忘了,你们现在是‘右派’,陈继唐现在也是‘右派’,也正在接受调查。省委领导是你们随便能给写信的吗?对于你们的问题还没审查清楚就又告上状了,好大的胆子!”代铁志说着又扬起了手准备拍桌子,但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将手放下,有些慌乱地整理了一下衣领继续说:“县委对你们的问题还没审查完毕,你们不能胡来!至于你们信中提到的虚报产量那是有根据的,人家别的县一个生产队亩产至少有两千斤,你说四百斤这不是丢脸吗?人家社会主义建设得那么好,钢产量一个公社能上万吨,你能说你只有二十吨吗?社会主义是个大家庭,不能因为我们的一点无能就给整个家庭抹黑!你说,洪书记,白县长,对吗?你们都是老党员老干部,这么点觉悟没有吗?”洪征明扭头看了一眼白忠发,白忠发撅着嘴不吭声,“忠发同志,那我们就觉悟吧,写材料交待我们的‘问题’吧!”“交待个屁!我没问题!就这一百多斤,你看着办吧!”白忠发说着就要抬脚出门。洪征明一把拉住他说:“哎,不对,写写写!”看着洪征明从代铁志手中要过来纸笔,在纸的右下角重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白忠发马上明白过来,也学着洪征明的样子在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和日期。这时只听洪征明说:“代组长,代铁志同志,我洪征明历史清白,为人正派,对党忠诚,对群众负责任,对平城有贡献,我现在就想在这里好好劳动,没什么问题可交待,你们想要问题,那好,拿去随便写!”说着就将纸按在了代铁志的脸上。白忠发也将纸按在了代铁志的脸上:“记住,要是写错了,你给我改过来!”随着这场雪,三道湾土高炉炼铁的热情也好象一下子降了温,院子里“以钢为纲,全面跃进”的标语也没有了以前的鲜艳劲头,土高炉里也没有了更多的废铁装进去冶炼,饥饿开始在这里迅速蔓延开来。人们忽然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似的,都纷纷拿起笤帚跑进麦地。雪地里打扫回来的麦子在经过风车的吹拣和过筛后也被缴到了公社粮站,矗立在农场院子里的高炉第三次流出来的铁水只是在地上的那个方坑里浅浅地散开了一半的面积就完了,当三道湾的村民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辛苦一年分到的那一点点粮食后,突然发现了一个很切实的问题——这些粮食作来年的种子都不够。于是大家的眼中一下子涌上来许多的忧愁,纷纷表达自己的不满情绪。但这种忧愁和不满随即被马可指着墙上那几张奖状而迸发出来的豪言壮语所压倒:“我们要赶英超美,我们什么都不怕,我们有食堂,我们有优越的制度,保证大家饿不着,冻不着!”已经变成国营农场职工的三道湾村民们这时也已享受到了人民公社的待遇,开始成立集体食堂,不在家做饭,实行军事化管理,“出工一条龙,干活一窝蜂”。马可曾提出的“千斤元帅升帐(粮食单产),万斤洋芋上天(洋芋单产)的口号,面临着很大的缺口。食堂里做出的饭,也是越来越能清晰地照出人影了。起初每家一个罐或一个盆来打饭,在回去的路上就被来打饭的人吃得所剩不多,一场场你死我活的争食斗争便在每一个家庭上演,甚至出了人命。这样的事多了,打饭的情况也由每家一个罐或一个盆变成每人一个罐,每到食堂打饭的时候,人人怀抱瓦罐锅盆的盛况总会延续很长时间,即使夫妻两人也为争食而闹得不可开交。吃光了锅或盆里的饭,还要花很长的时间仔细地对着锅、盆意犹未尽地舔了又舔,瓦罐口深无法舔,这时大人们就会把瓦罐让给小孩,把头伸到罐里舔,舔不到的就用小指头一遍又一遍地捋到口中。马可也曾被这种吃饭的宏大场面深深地震惊。他向田道隆汇报“任务无法完成”的情况时,得到的是田道隆的臭骂和“完不成任务提头来见”的指示。马可动员大家交出自留地里产出的粮食,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抵制,有些农民抢收自留地里的庄稼,杀羊杀猪,不想把粮食都交公,于是马可带领民兵们痛打不愿交出粮食的村民,不给他们留一颗粮食。才让的媳妇担心粮食都成了公家的而自己一家会挨饿,就让才让私藏了一部分粮食,看看快要过年了,就把家里唯一的猪杀掉藏起来。田道隆鼓励马可的做法,认为三道湾公社的做法具有教育和推广的意义,于是向全县各公社发出三个号召,“宁欠血债,不欠粮食。决心要大,刀子要快,哪里挡住,哪里开刀。向小队长要粮食,向资本主义要粮,为全县争光,为公社争光。”当三道湾公社再无力上缴粮食的时候,他的目光集中在了洪征明白忠发二人身上,认为三道湾公社交不出粮,是有人敢于和政府对抗,是因为这里是洪征明和白忠发的家乡,也是因为这里有这两个人在作祟。他组织一百人的“整社团”,亲自在三道湾坐镇指挥,一边进行严厉的整风,一边搜粮征缴,矛头直指洪征明白忠发二人,指派洪征明、白忠发二人带领全副武装的民兵挨家搜粮,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不是现行反革命。洪征明和白忠以双双断然拒绝了田道隆的要求,结果两人都被头上套上女人的花布裤衩游街,还被民兵拔光了胡子,扇了很多耳光,嘴唇下巴肿得嘴都张不开。马可也认为对洪、白二人的“处罚”过于严肃,向田道隆提出过批评意见,可是他也挨了田道隆狠狠的一记耳光。眼看对洪、白二人的批斗引不起大家的畏惧,田道隆下令抓典型,向小队长要粮食,曾经当过三道湾生产队长的才让这时自然被看成了目标。“整社团”要才让在三天内挖地三尺,搜出各家私藏的粮食。面对“整社团”的恐吓和威逼,才让坚持说自己家早就断粮,四个民兵就将他按在地上毒打,才让健壮如牛的身躯让民兵们费了很大的劲才将他按倒,但这也引起了民兵们的联想:“别人都饿得抬不起头,你还有这么大的劲!”一番毒打后,才让的不屈精神更使民兵们坚信才让私藏了粮食,将才让和他媳妇光脚站在冰块上审问,才让的媳妇大骂民兵是土匪,就是不肯说出粮食藏在哪儿。这时有人报告说他在某天晚上曾闻到过才让家烟囱里冒出的烟味,其中夹杂着一种烧骨头的焦糊味,还说才让家原来是有一头大黑猪的。这个“情报”大大激发了“整社团”的欲望,他们用木棍敲打才让七岁儿子的脚踝,让他说出了藏在他家坚实的顶棚里的猪肉。这样的胜利对于田道隆和他带来的“整社团”是种莫大的鼓舞,他们群情激昂地将扒光才让夫妇的裤子,带上高筒纸帽游街,用皮鞭抽打才让光溜溜的屁股,把粗糙的牛毛绳穿在才让媳妇的双腿间来回拉动。才让夫妇在受到这种侮辱后的当晚,双双上吊自杀。看到搜粮引出了人命,田道隆在做出最后一次“宁欠血债,不欠粮食”的阐释后,拔腿走人。而再次搜出的那些粮食和才让家的猪肉,早已被近百人的“整社团”吃个精光。马可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整日整夜睡不着觉。现在高炉肯定是要停了,因为没有原料不说,职工们也因为天天灌肠——吃干萝卜缨子煮的汤而一个个显得那样地疲惫不堪,已没有力气去从柳林滩背煤了。而更让他心急上火的事是前一天有人在夜里潜入农场的库房偷种子被压死。这人划开了粮垛上的一个麻袋往自己的麻袋里装粮食,结果垛上的麻袋空了的时候那个粮垛就倒了。他的家属披麻戴孝来找马可要人,马可吓得从后窗跳了出去。偷种子这件事让马可更加坐立不安,除了增派民兵彻夜轮守仓库外,他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保护这些来年开春下种的种子。这件事也触动了他,使他不再趾高气扬地说话了,开始为来年的生产生活担忧。当然,这种担忧最多的,还是农场职工,他们在将信将疑中回味着马可的豪言壮语的时候,就有人发现村子里陆续来了一些操着河南、安徽口音的人,他们拖着疲惫的身形只向大家传递着一个很坏的消息:饿死人了!这个消息也在此后的几天里在三道湾得到了现实的印证。操着河南、四川、安徽各地口音的接踵而至的逃荒者涌向了三道湾这个以前无人知晓的小地方,并且有些人在到达三道湾的当天就死在了亲人的怀里或是墙根下。农场的职工继尔发现饥饿带来的恐惧也在那么一两天里突如其来地包围了三道湾,让所有的人都无事可做,每天早晨太阳升起老高了,才有人三三两两地从没有生火的屋子里走出来,迎着太阳在墙根下坐下,没有人多说一句话,都只是无力地眨巴着白多黑少的眼睛张望一下,用毛绳勒紧腰腹抵御饥饿带给身体的不适。洪征明也和他们一样,用这种方法忍受饥饿的袭扰,每天腰间勒着绳子在保证自己不倒的情况下还要去野地里挖坑掩埋死者,带着大家掘地五尺探挖一窝一窝的老鼠充饥,头发像他的刺猬身上的刺一样从那顶军帽中冲出来,杂乱地散布在脸上,身体明显浮肿。已经成为孤儿的才让的七岁的儿子突然在大白天里没了踪影,大多数人认为这个可怜的孩子是饿急了跑外地逃荒去了,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几个外来的逃荒者两眼通红很是吓人,就暗中观察,发现有一天他们从野地里背回一个奄奄一息的人用棍棒打死割下肉煮了吃,才联想到了才让儿子的下落。一天夜里,农场库房保管员和库房里的一些种子不见了,大家都群情激昂地大骂保管员偷了粮食逃跑,马可更是不敢向上级报告,直到开春时保管员的尸体被雪水冲出来大家才知道他是被人杀了。县里的工作组和公安局派人下来查,要抓人判刑。可是抓谁呢?查来查去那几个杀人抢粮的也都已经饿死了。每天都有人在没有留下一句遗言中默默地死去,许多本地人也开始向外地流动,开始逃荒。终于有一天,被饥饿围困了很久的农场职工们发疯地砸开了仓库的大门,哄抢了库房里作为种子的那仅有的一点点粮食,和闻讯赶来的外地逃荒者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搏斗,在满身血污和一脸疲惫中将抢来的粮食全部生吃。马可看着洞开的库房门和里面干干净净的场景,一屁股坐在地上。马可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全白了。作为农场场长和公社主任的马可在送走田道隆后的一夜之间失去了在三道湾的威望,失去了场长应有的感召力。一天早晨,当他裹着皮袄在会议室深思了一夜走出会议室,想站在院子里叫喊别人发号施令的时候,才发现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洪征明扶起马可的时候,马可已足足在库房门前的地上坐了两个小时。“起来吧!”洪征明轻声地说。马可一转身抱住洪征明的腿狼嚎一样地哭了起来。“你为饿死的人哭还是为你自己哭?起来!”洪征明抖了一下腿喝到。马可止住哭声自己站立起来。“全国都在挨饿,不光是这里一处,现在是怎么想办法让活着的人们能活下去,怎么能把种子撒倒土里去,你明白吗?”洪征明说。“洪书记,县上派我到这里来当场长,我没当好这个场长。现在,我听你的。”马可说。“不听也得听,赶紧向县里要救济,还有种子,把人安顿好!不能再饿死人!”洪征明说。两天后,当洪征明看到一脸沮丧地从县里回来的马可时,他只是说“今天早上又埋了六个!”马可说:“他们说,地委的领导说了,干革命哪有不死人的,死几个人算不了什么。”“那你说吃人的事情了吗?”洪征明问。“说了。他们说报的产量那么高,怎么会饿死人!他们还说,没有粮食是思想问题,不是实际问题。”马可低声地说,提不起一点精神来。和马可一同来的还有代铁志率领的工作组,不过这次工作组的人数不是三个而是五个。当晚工作组组织召开党员会议,代铁志简单地传达了地委和县委的要求之后,就声色俱厉地批评马可对粮食统购工作不积极,还向县委要粮食,是被闹粮假象迷惑的怕死鬼,也同时宣布马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右倾’分子,必须撤职严肃处理,必须认真写出交待材料说明自己的问题,并撕下一沓纸拍在马可面前,宣布散会。这时的马可什么也没说,没人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去理会他在想什么。散会后的会议室里格外地冷,但马可头上还在冒汗,望着在桌上摊开的纸笔,他不知道怎么下手写、写什么,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会议室坐了很久,拿出一瓶高梁酒,对着酒瓶定了定神后撕开一包香烟,将香烟一根一根塞进瓶子里,欣赏着酒里浸出浓浓的焦黄色,写下“我向死去的人谢罪”几个字,冷笑着抓起酒瓶将一整瓶的酒倒进了肚里。第二天早上代铁志早早地来到会议室准备继续开会时,发现马可倒在地上,已经死亡多时。代铁志惊叫着从会议室跑出来,招呼其他四人骑马绝尘而去。马可死后,他的尸体被运回县里,由田道隆主持,对着他的尸体开了一次批判会。而这时的洪征明成了三道湾实际意义上的领导,不管是三道湾农场还是三道湾生产队,这里所有的人都在认认真真地听着他的话,在一声声“洪书记”的称谓下,听从洪征明的安排杀了两头牛和十只羊,将肉均分;又将用来喂牲畜的洋芋秆在石磨上磨成粉分给大家,让他们掺上煮熟了的洋芋一起吃。接着洪征明又把牲畜的饲料也磨成面存放起来,应付断粮的时候。“大家不能一顿就吃光了,记着,这是养命的粮,省着点吃,我们再想办法,向省里要救济!”洪征明和白忠发亲自分粮,不停地向人们重复着这些话。但三道湾的光景也没有因此而好起来,县委得知洪征明这种广受三道湾群众欢迎的做法后,决定将洪征明送到更偏远的野狼沟牧场劳改。已经被县委“插红旗”的代铁志又领着三个人意气风发出现在三道湾,代表县委宣布对洪征明改变下放劳动地点的决定时,三道湾人们对于饥饿的恐惧变成了对洪征明的依恋,他们拉住洪征明不放手,并且在代铁志四人的脖子上套上缰绳拴在马槽边,众口一词,让工作组为三道湾的群众指条活路。白忠发阻止了他们这样做,并亲自给代铁志三人解开缰绳。洪征明拍拍他的肩说:“老白,看来你最理解我!记住,我们要负起这个责,这里再也不能饿死一个人!”洪征明在代铁志三人的押解下用了三天时间徒步走到野狼沟牧场,腿疼得动不了,不光是小腿浮肿,各个关节也疼得利害,想坐下来时都要扶着墙才行。当代铁志向牧场场长齐大伦传达完县委的决定,让他去找自己的住处时,刚从座位上起身的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疼痛从膝关节那儿放射开来,一下子袭遍了全身,他大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代铁志轻篾地冷笑一声,走过去踢了踢他的腿,厉声叫道:“洪征明!洪征明!”看着没反映,又说:“抬走抬走,叫个医生看看!”齐大伦说:“哪有医生啊,仅有的一个两个月前掉高炉里烧死了!就那还是个兽医。”“那还有能当兽医的吗?”代铁志弹着烟灰问道。“没有了,就是那兽医的婆娘跟着他一起拿个药什么的,兴许能看看。”齐大伦愁眉苦脸地说。“那就去叫她!”代铁志不耐烦地挥着手。“抬走,抬走!”拉则被领进洪征明的屋内,看到鼻孔里流着血污的洪征明,一下子惊呆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洪县长!”然后就叫人帮忙脱下他的衣裤,用花椒仔细地为他搓腿,直搓得皮肤发红才住手。看着洪征明那一头有半尺长的头发,她用剪羊毛的大剪子给他剪短了头发,烧了热水给他洗脸,用锋利的藏刀给他刮胡子。洪征明渐渐地清醒过来时,感到一双手正有力地在他头上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在清脆的咔嚓声中轻飘飘地掉落,虽说腿不再僵硬但整个身体有了一种无比畅快。“拉则!”他轻声地叫了一声。“啊哟,洪县长,你醒了。这可好了。我给你剪头发了。你刚摔倒了,头上碰起了疙瘩,鼻子也碰出血了,现在好了,你的腿也好了,你躺两天就都好了。你躺着,我去给你做饭。”说完躬着身退出门去。洪征明仔细地打量这个自己将要开始另外一种生活的住处,一点都不觉得陌生,反到觉得这间低矮的篱笆墙房子在这时忽然就让自己有了一种久违了的亲切,就连篱笆墙上抹上去的草泥也透着一种亲切。篱笆编成的门也一样,不同的只是门上的篱笆上没有抹泥而是缀上了几块破旧的褐毯,更显出一种生活的气息。屋里没有床也没有炕,屋子中间有一只大青石垒起来的炉灶,像塔一样地直通到屋顶外,大山里常见的黄麻铺成的地铺上铺着牦牛皮,地铺比较大,足足能睡下四个人,地铺的另一头有一副行李孤独地放在那儿,显得有些突兀,看来这里还有人住。他想起身坐起来,可腿还是疼得蜷不过来,于是就又重重地躺下。正在这里,篱笆门一开,一个络腮胡须遮住了大半个脸的瘦小身形挤进来:“洪书记,洪书记!”洪征明一时想不起这人,这人就一巴扯下头上的大棉帽:“洪书记,我是游书尧!”“啊?你不给我抓水利,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洪征明惊讶地说。“我来这里都四个月了。我抓的几个水利工程全停,所有的人都去炼钢炼铁了。我对大炼钢铁有看法,在一次会上发了点牢骚,说那是劳民伤财不对人民群众负责,他们就说我是‘右派’,把我撤职,送到这里来劳动。刚才齐场长叫我去,说是给我分来个徒弟,没想到是你,我现在在这里放羊,当羊倌。还好,差点没给弄成反革命!”游书尧悻悻地说。“哦,是这样啊。”洪征明说。“怎么?洪书记,县里的情况你一点都不知道啊?”游书尧问道。“我哪儿知道啊!我都劳改犯一样了!”洪征明苦笑着说。“你和白县长给陈副书记写信那时,陈副书记早就成‘右派’了,所以你们写给‘右派’的信能不落到他们的里吗?”游书尧说。“哦,是这样啊!”洪征明说淡淡地说。“快过年了吧?”“是啊,今天都是腊月二十三了,我们老家那边啊,就要送灶王爷喽!”游书尧嘻笑着说。“二十三,二十三,五个月了,我那三个孩子,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吃得饱吃不饱。唉!”洪征明想起三个孩子,长长地叹气。拉则端着一口小铁锅进屋送饭,她轻轻地将锅放稳了,拿过一只空碗先盛上一碗躬身双手递到洪征明手里,再盛一碗双手递给游书尧。“拉则阿姐,谢谢你!”游书尧说着就开始大口往嘴里扒。“谢什么啊,山里头,没你们城里吃得好,就拌了点面汤。”拉则浅浅地笑了笑。洪征明张口猛喝了一口,想起了小时候妈妈娘喜做的面汤,他咂了一下嘴,又猛喝了一口,嚼了嚼,觉得面汤里还有洋芋和酸菜,他抬头看了一眼拉则,发现拉则也正在看他,“别烫着,别大口!”“哎。”他吐了一个字仍就大口地喝着。洪征明只用了五口就喝完一大碗面汤:“五个月了,我就没吃过一顿饱饭!”“啊?那你们城里还不如我们山里好?连饭都吃不上?”拉则惊讶地问。“城里?什么城里啊?不如山里。”游书尧接过话说。“是啊,不如山里!”洪征明顿了一下,接过拉则盛过来的第二碗饭,放下碗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拉则:“拉则,李阿良不在了,我也是今天来这里时才听到的,这十块钱你拿着,给孩子扯点布做件衣裳吧。”拉则立刻站起身来双手阻挡洪征明伸过来的手,坚决不要洪征明的钱。洪征明坚决地说:“拉则,收下,要不就去买点纸,明天我们去老李坟前祭奠祭奠。”拉则这才接过钱,把钱合在双手中对着鼻子就哭开了:“他们都说阿良有文化,会炼铁,就让他去炼铁,炼了好几天,那些河滩里捡来的石头也化不成水,场长说这么硬的石头就不信里头没有铁,就让阿良架上梯子爬到炉顶上去掏,结果炉子就塌了,他就活活地掉进去烫死了。死的时候连给两个娃娃一句话也没留下!呜——,呜——”洪征明听拉则这么说,瘦削的脸一下子拉长,他轻轻放下碗,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的情绪镇定。第二天一早,洪征明掀开被子一看,发现腿已经消肿了,挪动一下,还是有些生疼,他顺手抄起篱笆墙边的一根棍子,拄在地上试了试,觉得能走动,就戴上那顶褪了色的军帽向场部走去。迎面碰见齐大伦,齐大伦冷冷地对他说:“怎么样,洪书记,还能坚持吧!是这样的,我们分派给你的工作,是去和游书尧同志一起放羊,不过你和他的羊群要分开。现在就去上班。”洪征明没说什么,跟着齐大伦走向羊圈。路边土坯砌就的土高炉已经坍塌,只剩黑黢黢的炉膛立在一片平坦的土地上,样子十分难看。“你们就用它来炼铁?”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哦,不炼了,我们这里没原料,县里也就不让炼了。再说炼出来也运不出去。”齐大伦很干脆地说。“全县只有野狼沟是一个没有被祸害的地方啊!这我有责任!”洪征明叹息着说。“我说洪书记,你现在就不要操这份心了,别人操的比你多!你现在只管管好那些羊就行了!”齐大伦忿忿地说。“齐大伦!”洪征明严肃地说:“你一斤铁没炼出来,还搭上一条人命。说,你这个场长够格吗?我还有权力行使我一个党员的权力!”“对不起,洪书记,对不起,我错了。你先忙,那个圈里的羊就是你的,你先忙,我走了。”齐大伦嘲弄地装出一副认错样子,点头哈腰地指指羊圈,瞄了洪征明一眼,然后一扭头,倒背起手昂着头走了。游书尧走过来,轻声地说:“走吧,洪书记!你还要给李阿良烧纸去呢!”“哦,你看,差一点把这事忘了。你去叫拉则,我们赶着羊一起走。”洪征明说。在一个小山包下的一处平地上,一座新坟孤零零地掩在杂乱的荒草中,插在坟头上的纸花圈上只剩下一朵纸花在随风摇曳,坟前一块木板上“李阿良烈士之墓”几个油漆写上去的字显得有些扎眼。拉则从柳条筐里拿出一碗酥油茶洒在坟前,洪征明和游书尧半蹲在坟前,点燃那些拉则昨晚精心剪成串的黄草纸纸钱,默默地看着蓝色的火苗从纸钱上卷过,让纸钱变成黑色的纸灰随风散开,拉则开始轻轻地啜泣。“拉则同志,坚强一点吧,他现在已是烈士,这也是他的光荣啊!”洪征明说。“光荣有什么用,我的两个儿子没有了阿爸,光荣有什么用。”拉则说。洪征明吃了一惊,这个女人竟敢这样说话,要是被别人听到了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来,于是他平静地说:“李阿良同志,我们会记着你的。”然后就拄起棍子和游书尧走开。

看着跟随羊群游走在山坡上的游书尧,洪征明心中再也无法把大学生这个身份和眼前这个野人一样的人联系起来,他迷蒙的眼神让游书尧有些纳闷,不解地看着他,顺手从地上扯起一根干草塞进嘴里嚼起来。“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和李阿良都是大学生,都是有文化的人,我们现在缺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人,少一个这样的人对我们就是一个大损失啊!”洪征明说。“可是我很知足。我的老家在安徽,我们那里十年九涝,地都是盐碱滩,种不出庄稼的,我一个农家娃能活到现在已经是造化了,还当上了党的干部。给我撤职,让我在这里劳动改造,那是因为我犯了错误,犯了错误就应该承担责任,只要我死不了,干什么我都愿意。”“你被撤职了?”洪征明一惊。“噢,不对,不是撤,是开除。”游书尧说。洪征明不想再说什么,只顾拄着棍子向前走去,两人一个在羊群前一个在羊群后跟着羊群走。他心里明白,像游书尧这样的人才要是被开除公职,他想大力发展全县农业的设想也就基本破灭了。他时时刻刻想着以三道湾农场做个榜样发展全县的农业,而现在三道湾农场已是气息奄奄,连人都没几个了;他想以野狼沟牧场为榜样发展全县牧业,可是野狼沟现在也是每况愈下,牧业的卫星让齐大伦在一夜之间放上了天,除了一些老弱和幼小的牲畜外,存栏的牲畜也所剩无几。齐大伦没炼成钢就拿牲畜的数量来做文章,把大部分的牲畜都送去为自己争“超额”的面子奖状,这样下去还了得。可是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洪征明找一处干燥的地方坐下来,看着那一个个羊嘴频率极高地在地上拣食干枯的草叶,他感到无助。忽然有一股风很强劲地刮过来,洪征明缩紧脖子,看了看黑压压涌过来的云,想站起来找了个避风一点的地方,这时关节的疼痛又一阵阵地袭来,让他不能站立起来。他向四周望了望,像在战场上匍匐前进一样地侧着身将两条腿拖到了一处柳树丛底下斜躺下来,用木棍轻轻地击打关节,以此来减轻疼痛。抬手看看手表,已经两点了,太阳也隐在厚厚的云层中不见了,他伸手从帆布挎包里摸出一个从食堂领来的馒头开始慢慢地嚼。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吹得他心里直发毛,他伸手扯了扯衣领,把自己裹紧,眺望着远方。一只乌鸦怪叫着从他头顶飞过,准确地将一坨粪便扔在了他的头上,他摘下帽子看了看,将帽子在地上摔打,抖落了鸟粪。摘下帽子的那一刻,他感到特别的冷,这种冷像是要将人缩小一样地压在身上,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游书尧。”他大喊着。“什么事,洪书记。”不远处的游书尧应到。“是不是要下雪啊?”洪征明问。“那还能怎么啊,腊月里,正常!”游书尧回答说。大山里海拔高,雪说下就下。当眼前的山川河谷都变成白茫茫一片的时候,两人这才着了急,急忙招呼着把羊群收拢到一起往回赶。待把羊赶进圈里一清点,才发现少了一只,“是大花脸!它要下羔了!”游书尧说着冲向了大雪弥漫的门外。洪征明一听要下羊羔,关节的疼痛也顾不了了,追了出去。此时大雪已经完全阻挡住了视线,连十几步远的地方都看不清了,游书尧不敢走快,拉着洪征明的手焦急地向前搜寻。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中午羊群吃草的地方时在柳树丛中找到了那只“大花脸”母羊。听到有人来,母羊翘起头来咩咩地叫着,算是给他俩的回应。母羊身边一只刚出身的小羊安静地躺在地上,母羊不停地舔着它。“通人性呢!”游书尧惊喜地说着,跑上前去,搂住了母羊的头。“怎么办,它刚生完羊羔?不能动啊。”洪征明说。“那也得赶回去,放这儿就给狼当点心了。”游书尧说。“好吧,我们背它回去,你我轮流背着走。你抱着小羊羔,我先背。”洪征明说着就要去扛母羊。“不不,哪有背羊的,那样就背死了,不能背。抱着能行。我来,你抱小羊羔。”游书尧急忙拦住洪征明,蹲下身将母羊抱在怀里。洪征明看了看地上冒着热气的小羊羔,扯开大衣领口将它放进怀里用手托着,顺原路返回。天已黑透,他们来时的脚印早已看不见了,两人生怕滑滚到山下,只好顺着山坡往山下走,一直走到河沟边,再沿着河沟往前走。河沟里的山泉此时也不再叮咚作响,呜咽的风声甚至盖住了野狼的嚎叫,雪花打得人脸上发麻,让人不敢抬起头来,只是依稀地从河沟里耸立的乱石辨别方向往前走,鞋子和裤腿上已经结冰,脚也已经失去知觉,两人机械地抬起脚又机械地落在雪地里,一步一步向前移动。“歇一会吧,洪书记,我走不动了。这母羊越来越沉啊!我这背子还没碰过女人呢,现在倒好,怀里抱着一只母羊!”游书尧揶揄自己说。“不行,那样会冻死你的!坚持!坚持就行!我来抱母羊吧!”洪征明这样说着的时候又勾起了他对关节疼痛的记忆,他仿佛都听到了关节那里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要折了一样,他咬咬牙,憋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哦,不。你腿有病,不行,还是我抱着。就当是我媳妇了。”游书尧还是揶揄自己说。“那好,我们说说话吧,这样能好点。”洪征明说。“好好。那我问你,你老婆,书记夫人做什么呢?”游书尧问道。“她呀,她……,地下工作!”洪征明想了想这么回答。“哦,现在还地下工作啊?可够神秘的,在保密局?军区?机要局?党中央?”游书尧有些兴奋地说。“哦,没有。”洪征明轻声说。“那在哪儿?我就想听听神秘的。”游书尧又问道。洪征明停下脚步看了看游书尧,“她呀,在土里埋着。你还没碰过女人,我碰过的女人在一年后给我留下个儿子就死了。”洪征明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游书尧连忙说。“没关系。她是让土匪杀的,就在三道湾我老家的屋里。现在我的儿子都七岁了,也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吃饱饭。”洪征明叹着气说。“也许我明天就能见着他们三个!”“你三个孩子?”游书尧惊讶地问。“是的,老大老二是收养的,老三是亲生的。”洪征明说。“对不起,我们不说这个了,赶紧走吧,这么冷要是冻死了羊羔,罪莫大焉!”游书尧说。“走吧,可能都十点了,回去就后半夜了。我这腿像是不听使唤了。”洪征明苦笑了一下,浑身上下不知是出汗还是雪水湿透了,反正都是湿,揭开衣襟把脸凑到小羊羔身上嗅嗅觉得它还有气息,一股欣喜涌上心头,他长长地呼了口气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腿上。当他们走到羊圈门口时,看到有一点亮光在忽隐忽显地在那儿晃动着,“谁啊?”游书尧问。“噢,你们去哪儿了,可总算回来了。”是拉则的声音。洪征明听到拉则说话,忽觉眼前闪过一片亮光后就一头栽倒,怀中的小羊羔也甩了出去。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游书尧和拉则在火炉旁坐着打盹,大花脸母羊和它的小羊羔安然地卧在火炉旁。“谢谢你们!”洪征明微弱的声音惊醒了两人,两人立刻围到他身边。“你醒啦!”拉则说。“想吃点什么,我去做。”“羊都喂好了,不差一个。大雪封山,这两天没法出去放羊,这两个也母子平安。”游书尧指着“大花脸”说。“好,好,这就好。拉则,就是我这腿疼得厉害,像是要折了一样。”洪征明说。“天晴好了,请假去找医生看看吧,有病总是要看的。你身体太弱了,比不了我们。”拉则微微笑着说。“谢谢你!”洪征明伸手拉过拉则的手,紧紧地握了握。在光线昏暗的这个篱笆小屋内,这个叫拉则的女人黝黑的脸上一对双眼皮大眼睛在这个时候是那么地让人信赖,她的目光总能让人感觉到有一种关切在包围着你的周身,让人说不出的舒畅。他又使劲握了一下拉则的手,拉则却迅速抽回她的手,一转身出去。游书尧偷偷地笑了笑也跟着出去。洪征明挣扎着起身,想坐起来把裤子穿上,就在这时,关节那儿传递过来一阵剧烈的疼让他眼前一黑,他晃了一下身体坐稳,想再努力一下抓过裤子,这种疼楚再次迸发出来,他想大叫一声,又咬牙忍住了,可是细密的冷汗一下子从他脑门上渗了出来。他紧咬着牙,可这像是要钻进骨头里的疼痛让他的意识有点模糊起来,他双手使着全身的劲去掐膝盖骨也没能丝毫减轻这种疼痛。剧烈的疼痛让他狂躁起来,他伸手摸到一截毛绳塞进嘴里使劲咬住也没减轻,又捡起炉旁的一块炭块砸向膝盖也没减轻。狂躁中他乱抓乱摸抓住了一根固定床铺的木橛,将它从坚硬的地皮中硬是给拔了出来,都没仔细瞅,就刷刷连续两下将这带着泥土的木橛扎向自己的膝盖,紧接着在大叫一声后吐出咬在嘴里的毛绳昏死过去。洪征明昏死过去的消息在第一时间内就传遍了野狼沟牧场场部,这出于游书尧在听到他大叫一声后第一个冲进篱笆屋子里而发出的炮弹在空中飞行时撕裂空气一样的叫喊。那叫喊声在野狼沟本来就很安静的原野中传出很远,惊动了正在为洪征明做饭的拉则,也惊动了正在和职工打扑克的场长齐大伦。当时齐大伦正脱了一只鞋把脚搭在另一只椅子上琢磨着怎么出牌,听到游书尧这一声叫喊连同椅子一起跌倒在地。当他爬起来听辨清楚这声音是从洪征明和游书尧住的篱笆屋内传出来时,顾不得穿鞋就向外冲。有人说:“怕什么,一个‘右派’,叫两声怎么啦!”“你他妈懂什么,那是个正县级的‘右派’啊!”说话的当儿他就飞出了屋门往前跑,引得后面还有人拎着他的鞋追。这一次从昏迷中醒来时,洪征明发现他躺在百里之外的三道湾公社医院的病床上,膝盖上的伤口已裹上了洁白的纱布,看不出有血渗出来,疼痛还在继续,但已不是那么剧烈,病床前竟然有齐大伦守着,他觉得有点意外。“你不安心守着牧场,怎么来这里了?我一个‘右派’你就不怕给你带来什么意外?我说你这个同志啊,立场不坚定!”齐大伦在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然后递给他说:“你不是病了嘛,我来看看。你放心,你只管在这里养病,养好身体再说。这身体嘛,是革命的本钱,没有本钱哪能干好革命,你说是吧!”“好,谢谢!我‘严重’地谢谢你!你忙去吧!我不疼了就回去!走吧,工作要紧。”洪征明打发走齐大伦不仅仅是因为他烦这个对他存有戒备心理的人,而是他觉得从本质上说齐大伦并不是那种心胸狭隘报复心极强的人,他在代铁志的押解下来野狼沟牧场报到时就没有从他的眼神中看到有幸灾乐祸的意思。这次他因为忍受不了剧烈的疼痛而自残的行为会不会让他们再给自己加什么罪,他吃不准,反正就是那种疼痛当时就是受不了。齐大伦亲自送他来医院是不是还包藏着什么祸心,但齐大伦怕自己自杀那是肯定的。因为三道湾农场场长马可的自杀让反右斗争工作组的代铁志受了处分,齐大伦是个聪明人,不会因为他而让自己受处分的。“走一步算一步,先养好伤再说吧,大不了回三道湾守着我阿爸阿妈去!”他这样想着,长吁一口后又沉沉地睡去了。他甚至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阿爸阿妈,还有洪征安,他们一起在院子里做农具,好象白忠发也在,他还对白忠发说“你不懂,你去念你的书,你又不会种地”,还有扎西也在旁边笑着帮他们干活,还为他拧了一条牛皮皮鞭让他甩开膀子在地上抽,发出像鞭炮一样很大的响声。他咧嘴一笑,笑出了声,口水也流到了枕头上,这时他就觉得有一只手在轻轻地为他擦嘴角的口水。他睁开眼看看,病房里有好多人,再揉揉眼睛细看,就忘了疼痛忽地一下起身将眼前的几个人搂在怀里:“孩子们!你们怎么来了?”“洪叔叔,学校早早就放假了,我们吃不上饭了。”罗喜说。“罗喜,你给阿爸说,你们怎么来的,这么远的路。”洪征明说。“阿爸,我们去食堂偷馍馍,让大师傅打了。”达玛说。“罗喜,说,你们为什么去偷?他们怎么打你了?”洪征明急切地问。罗喜紧闭着嘴不说,洪征明又转向洪启志问,洪启志一脸漠然什么也不说。“达玛,给阿爸说,你们谁去偷的?”洪征明沉下脸问。达玛也紧闭着嘴不再说话。洪征明一时性起,抬起手就打了洪启志一巴掌。“洪叔叔!”罗喜大叫一声,“你别打弟弟,是我领他们去偷的,学校放假了,没有东西吃,我们去县委食堂打饭,他们说你现在是‘右派’,伙食不在那里,不给我们打饭。我就晚上去偷,结果他们抓住我就打。”“那你们怎么来这里了?”洪征明鼻子一酸,抚摸着洪启志问。“阿爸,哥哥带我们去打麻雀吃了。白家阿妈给我们馍馍了。可是我们不够吃就来找你了。”达玛一脸天真地说。“好女儿,你们怎么来这里的,就是大人走路也要四五天才能到啊!”洪征明凄然地说。“洪叔叔,我知道你在三道湾,达玛说三道湾有她的阿尼(爷爷),我们就去找阿尼了,可是阿尼不认识我们,只认达玛,达玛不愿意一个人留下,就想离开三道湾去野狼沟找你。有个人听说我们是你的儿子,就把我们带到了白叔叔那儿,白叔叔又去找阿尼,让阿尼借了一头毛驴和馍馍给我们,让我们去找你,结果白叔叔又追来说你在这里,我们就回来了。”洪启志一口气说完了一长串的话,这才让洪征明心落了地。低头打量了一下齐刷刷立地面前的三个孩子,就觉得这三个孩子在这五个月里好象一下子长高了许多,已看不出颜色的宽松衣服罩着瘦小的身体,头发像毡一样贴在头皮上,脚上的布鞋还是单鞋,裤子离开鞋面很大一截,露出脚脖的袜子松松垮垮地堆在鞋面上,鞋带上也全是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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