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总是因脆弱而美丽。

卓慕风没想到自己开数月，回来后能做的，便是给曾有恩于自己的老家收尸。

老管家是卓慕风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尽管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他的死，令卓慕风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单。

尽管他总以为，多年来自己早已习惯了孤单。

而唯一令他感到一丝欣慰的是，老管家是正常死亡。

人生七十古来稀，老管家已七十八岁，堪称高寿了。

而老管家也给卓慕风留下了一笔遗产。

是一张名单。

一张曾受过卓慕风死去父亲天大恩惠的故人们的名单。

老管家遗书中写道，若有一天卓慕风遇到了无法解决的困难，可以试着去找名单上的人，这些人当中，应该会有大多数人愿意帮助于他。

这些人都是昔日叱诧武林的人物，尽管如今多已不问世事，但若肯出面，敢不给面子的人恐怕还真是不多。

遗憾的是，名单中的数十人中，只有九人有确切行踪和身份，其他或人早已不在江湖行走，或早已隐姓埋名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但卓慕风相信，这九个人绝对能够带给他足够的线索。

当他打开名单时，第一个名字令他着实吃了一惊。

路远风，绰号鬼影追风，轻功号称天下第一，二十年前退出江湖，隐姓埋名以说书为生。

“么非真的是他？看来他真的知道些东西……小莫，上路。”

青州城，花满楼。

花满楼其实只有一朵花，但一朵，就够了，尽管这里不是青楼，而只是一家小小的酒楼，而且菜还贵得吓人，但还是有诸多自命风流的富家公子和江湖人士在这里一掷千金，只为见美人一笑。

其实这里的美人，从未吝惜过自己的笑容，只要她出现，脸上便总会带着令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但是，想见她一面却不容易。

绝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呆在二楼之上，而这二楼，是不允许随便上去的。

只有外出时，她才会下楼。

而她外出，也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给城郊的穷苦百姓送吃的，而且只送肉。

她经营酒楼赚来的钱，也大都接济了穷人。

因为她，很多穷人避免了被冻死饿死的命运，所以，人们送了她一个绰号“慈悲洛神”。

慈悲，是指她的心肠，而洛神，则是形容她的美貌，堪比洛水之神，以至于人们只为看她一眼，而来到这无比坑人的花满楼来销金。

尽管在场众人大多数不是第一次见她，但她的出现依旧引得惊呼一片。

太美了。

她的美，任何人皆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她的美，不只是容貌。

或许凭她沉鱼落雁的美貌足已令无数男人为之疯狂，但最令人心动的，却是她眼中那无比悲天悯人的神采，仿若转世的女菩萨一般，今人为之迷恋的同时，亦无法生出一丝亵渎之意。

而她的笑，则足已融化这世间最冰冷的心。

她的出现，带给了众人惊艳，却也带给了众人愤怒。

心目中的女神竟然亲自下楼来迎接一个人，而且这个人还只有一只胳膊。

众人无法接受，在女神心目中，自己连一个残废都比不上，若不是女神在场，怕至少有十人上前挑战了。

“没想到你会来。”

女神依旧笑靥如花，但所有人都觉得，她的笑，似乎比以往更美一些，却也因此而更觉愤怒，因为她的笑容，此刻只给了一个人。

卓慕风直接无视了周围满含敌意的目光，爽朗一笑道：“哈哈，能得洛神姑娘亲自相迎，就算少活二十年，也心甘情愿啊！”

女神笑得更开了：“我叫洛羽，不叫洛神。”

尽管是老相识，但卓慕风还是忍不住沉醉于洛羽的笑容之中，许多人都说，洛羽的美貌足可以与素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称的“冰肌仙子”玉珏相比肩，之所以没有人将刀子称之为武林第一美女，只是因为她不是武林中人而已。

那玉珏，卓慕风曾以“鬼面残刀”的身份见过一面，她的美，堪称惊心动魄，玉骨冰肌，有若天上的广寒仙子，而最令男人痴迷的，是她脸上那仿佛永远化不开的淡淡哀愁，令见者在为之心醉的同时，亦为之心碎。

从来没有人见过冰肌仙子展颜一笑，也从来没有人见过慈悲洛神面露愁容，而江湖上却流传，世间最美的，是仙子一笑，与洛神一颦。

或许，人总是认为，最美好的事物，永远是自己没有见过的，或者是不存在的。

莫问却似乎对眼前的倾国红颜兴趣缺缺，只淡淡说了一句：“我饿了，先弄些肉吃。”便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

洛羽大方地拉起卓慕风的手，笑容更加甜美：“走吧，来我房间！”

周围众人的眼睛仿佛都要喷出火来，自己数日来一直泡在花满楼，为的只是能一睹洛羽之芳容，可自己看到的却是心中女神邀请别人进自己的闺房，望着握住卓慕风手掌的纤纤玉手，有人已经被妒火烧得失去了理智。

“站住！”

距卓慕风不远的一个青年剑客愤然起身：“兀那残废，给小爷站住！”

卓慕风充耳不闻，依旧与洛羽淡笑风声，洛羽也依旧笑靥如花，只是笑容中多了一丝嘲讽。

青年剑客见对方竟无视自己的存在，更是怒火中烧：“记住，小爷便是江湖第一青年剑客，人称青衫剑神的西门青！”

“锵！”

一声龙吟，西门青拔剑出鞘，卓慕风与洛羽依旧头也不回地走向楼梯。

“纳命来吧，你这个无能的残废！”

西门青一声怒吼，却没了下一步动作。

“嘶～”

整个花满楼同时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那把木剑做得太粗糙，太滑稽了，好像是孩童的玩具。

但剑身上那干涸的暗红色血迹却极为生动地告诉众人，这是一柄凶器。

没人看清木剑是如何刺中西门青的，包括西门青自己。

咽喉处火辣辣的痛感提醒西门青，自己若再动一下，小命怕是立刻不保，对方只是刺破了自己皮肉，却并未真正伤室自己，警告之意已足够明显。

“我大哥说，不要随便伤人性命，所以，你还活着。”

莫问收回木剑，回到坐位之上，坐等吃肉，卓慕风与洛羽也依旧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谈笑间已走上楼去。

洛羽的闺房，入眼尽是纯洁的白色。

端起桌上的白玉酒壶，斟满两杯，洛羽举杯轻笑：“谢谢你来看我。”

卓慕风举杯与之轻轻一碰，一饮而尽，问道：“近来日子过得可还开心？”

洛羽笑道：“老样子，只是给穷苦人家送肉稍频繁了些。”

卓慕风撇撇嘴：“看来你又杀了不少人。”

洛羽却淡淡道：“我不杀人，只杀畜牲。”

卓慕风沉默片刻，叹道：“可怜江湖中人竟以为杀手榜排名第三的妖饵不会武功，真是好笑。”

洛羽呵呵一笑，也学作卓慕风的语气道：“可怜江湖中人竟以为左手刀出必取人性命的鬼面残刀没有左手，岂不更是好笑？”

卓慕风颇感无奈地摇摇头，唏嘘道：“是啊，或许我们都太会伪装，把一切藏得都那么深。”

洛羽抬头，明眸直视卓慕风：“除了我对你的情。”

面对洛羽的直白，卓慕风沉默良久，低声道：“我是个不祥之人，洛姑娘……”

洛羽伸出两要纤纤玉指，掩住卓慕风的嘴打断道：“别说这么多废话，你只要回答我，你接不接受我！”

卓慕风眼中满是挣扎，将脸转向一旁，故作平静道：“我是一个没有明天的人，这一点，洛姑娘不是不知道。”

洛羽又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笑道：“无非就是灭门之仇，我与你一起报便是了，千万别说杀手榜第三入不得你法眼！”

卓慕风无奈地摇摇头：“那种被仇恨压着的感觉，你不懂的……”

“我不懂？呵呵！”

洛羽掩口轻笑，道：“你不是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只杀贪官么？我用一个故事来回答你吧。”

卓慕风略显惊讶，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洛羽，却被她一句“我杀的是畜牲，不是人。”搪塞过去，却不想，今天她竟要主动坦白。

“我六岁那年，同大我两岁的姐姐一道被父亲卖给知县老爷家里做丫鬟，因为家中穷苦，养不起太多孩子，父母要用卖掉我姐妹二人的钱来养活弟弟，当时，我非但没有恨父亲，甚至还非常高兴，因为我和姐姐非但不用干活，还每天好吃好喝，只是不允许我们出屋，这与之前那忍饥挨饿，朝不保夕的日子比起来，简直就是神仙一般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我和姐姐被拉出屋，说是巡查的知府大人要看看两个‘菜人’。年幼的我和姐姐根本不知道所谓‘菜人’是什么东西，直到我亲眼看着姐姐被如屠宰牲畜一般杀掉，剥皮，剔骨，我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菜人’就是指像猪狗一样被杀来做成菜被吃掉的人……”

卓慕风不禁悚然，身为杀手的自己，早已见多了世间的假恶丑，却依旧不敢想象，人竟然能残忍到如此地步……

洛羽依旧面带微笑，言语之间不带丝毫情绪波动，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你知道吗？当时，姐姐被杀前，一直哭喊着叫我快跑，快跑，直到她被按在巨大的案板上切断喉咙，声音才戛然而止，我却早已被吓得瘫软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姐姐被别人拿刀将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直到他们把沾满姐姐鲜血的屠刀架到我的脖子上，我竟突然间鬼使神差地夺过刀来，反手一刀刺穿了杀死姐姐之人的喉咙，我自己都不明白，当时自己哪来的那般勇气和力气，或许，我天生就是为做杀手而存在的吧……”

“洛羽……”

卓慕风第一次没有称呼她为洛姑娘，望着她那仿佛永远不会消逝的笑脸，如潮水般的心痛感觉瞬间将他淹没，他终于明白，为何她只杀贪官，而且会将贪官的肉分给穷苦百姓来吃。

听闻卓慕风轻唤自己的名字，洛羽脸上笑容更加灿烂，起身轻舒长袖，翩翩起舞，飞舞的白纱如同风中飘落的羽毛，轻盈，娇弱。

卓慕风看得如痴如醉，情不自禁地端起第二杯酒，一饮而尽。

洛羽却突然停下舞蹈，调笑道：“记得有人说过，鬼面残刀从不饮第二杯酒，因为他要永远保持绝对清楚的头脑。”

卓慕风倒上第三杯酒，举杯道：“在洛姑娘面前，只有卓慕风，没有鬼面残刀。”

洛羽听得浑身一颤，顿时泪如决堤：“慕风你可知道，我之所以这么缠着你，不是因为你长得英俊，不是因为你武功高强，也不是因为你曾救我一命，只因为初次见面时你便对我说过一句‘你连笑起来都不快乐’……”

洛神一颦，果然美到令人无法抗拒，那一刻，卓慕风发现自己的心已彻底沦陷，他轻轻拥洛羽入怀，低沉而铿锵地道：“洛姑娘，我大仇得报之日，也就是你我大喜之日！”

洛羽深深陷在他的怀中，轻轻点头：“我姐姐名为洛飞羽，我本名洛飞纱，今后，不许再唤我为洛姑娘了……”

二人相拥合衣而眠，次日清晨，卓慕风与莫问离开花满楼，洛羽并未惜别，只轻轻说了声“我等你”。

“大哥，为何我们要再去寻那说书老叟，既然他上次跑了，又怎么可能再去那酒馆之中？”

卓慕风笑道：“因为我感觉，他是在故意引起我的注意，所以，他绝对不会真的躲开我。”

二人施展轻功，不多时已来到堪称天下第一黑店的酒馆附近，莫问忽然抽了抽鼻子：“大哥，血腥味！”